赵王心知今日之事有蹊跷,但赵王已经不在乎了,能和代王直接刀兵相见,他乐意。
待赵王的人轰隆隆穿过太和门消失,襄王拂了拂衣袖,满意地对身边人道:“去,跟牛都督的人说一声。刀兵无眼,水火无情。代王弟和赵王弟既拦不住,以防万一,咱们皇城,便关门落锁吧。”
皇城墙高三丈,一旦关门落锁,便成了城中城。攻打的难度还强过寻常县城和一些小府城。
关门落锁,皇城里的人便可以悠然地隔岸观火了。
襄王心情十分愉快地往后面去。他那些王弟们姗姗来迟,还惊慌失措。他做兄长的,还得去安抚这些弟弟们。
赵烺原是跟着襄王转身了,走了两步回头,却看见霍决还站在汉白玉栏杆前,凝望着下面广场。
刚才一阵厮杀,丢下不少尸体,还有伤兵。赵王的人便是伤的,刚才也都带走了,尸体都驼在马背上带走了。这剩下的都是代王的人了,已经有人开始收拾。隔壁几家军营,亦有来帮忙的。
隐隐也听到有哭声。
生死之前,便是大男人,也会哭。
赵烺站住,唤了声:“永平?”
霍决转身跟上,赵烺看出他眉头锁着,落后前面人群几步,压低声音问他:“怎了?”
霍决沉默片刻,道:“赵王的精兵,实比我预想的还强。”
他是军伍出身,看看下面的情况便能看得出来。相差不多的人数,赵王军毫无准备被突袭,但是短短时间内就开始反攻了。
赵烺神情凝住。
霍决低声道:“我担心代王军不能相抗。”
襄王想要的,是赵王和代王互相伤害互相牵制。但若一方强过另一方太多,就做不到这个“互相”了。
赵烺想了一下,不信道:“赵王叔只带了一万人来。”
此次会师京城,三王之中,赵王带的人最少。他的军队虽然精锐,却是在北疆实打实地戍守边疆,防范胡虏,不像内地卫军那样只是屯田垦殖,方便抽调。
赵烺是王府贵公子,对军伍的强弱简单地只以人数来判断。霍决明白,不亲眼看一看,这等人是不会明白的。他只能道:“再看看吧。”
大晚上的,代王和赵王分别出城集结队伍,当晚就杀起来了。
原因为诸王入京入宫,这几日京城和宫城都大门洞开,以方便诸王的人进出。现在这一打起来,全京城都惊动了。百姓听着马蹄声,都缩在家里瑟瑟发抖。
阁老们又惊又怒。明明可以坐下谈的事,怎么就打起来了呢!当即便叫锁宫门、关城门。
京城防务全在牛贵手中,这是他的分内事,他倒是十分配合,当下便将赵王和代王关在了城外,要打便在城外打,不使他们祸害京城。诸王也传令各部,只警戒,不参与。
京营官兵一整夜没敢睡,幸好赵王与代王都认准了对方,只捉对厮杀,倒不扰别家。
第二天天亮了,两边打了一夜,也都停战,各自歇了。
阁老们去调停。
此时赵王已经得到消息,原来在代王扑杀他之前,先被别人伏击刺杀过。刺客话音中,是北疆腔。
“这是有人陷害咱们!这哪个王八蛋!”他麾下大将恼怒。
做这种事陷害于他,自然是谁得利最大,谁就是幕后主使了。只要长脑子都想得到谁得利最大。
大将问:“怎么办,还打吗?”
“打。为什么不打。谁当皇帝我不在乎,但不能是赵雍。”赵王擦着刀,手腕一动,刀身转过来,映出他坚毅的眉眼和冷笑,“我和贱妇之子,必有一死。”
赵王不是嫡出皇子,年纪也比襄王和代王都小,礼法上来讲,基本轮不到他来登大位。他本身对那个位子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想法,这趟来京城,一是想回来看看,二是来阻止代王登大位。
在他的记忆里,比起苦寒的北疆,京城是个温暖如春的地方。
母妃怀抱温软,笑容慈爱。宫娥们甜美,随时准备着他喜欢吃的点心。小监们活泼,陪他开心玩耍。
景顺帝薄情冷酷,自他封去北疆后,再没许他进京过。“回京城“也是他心底一个执念。
只没想到这许多年后终于回来,没有记忆中的温暖甜软,只有高墙冰冷,宫闱阴暗,辉煌轩阔之下,是恶水肆流。
这样的地方,竟被他心心念念痴想了许多年。
“去,跟杨阁老说,”赵王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大将斜眼看他:“这等于咱们把这事认下了?陷害咱们的王八蛋不得笑开了花?你不气?”
“不气。”赵王道,“我还想谢谢他。”
大将阴阳怪气地说:“咱们只带了一万人,代王可有六万人,这还没算你另外几个依附他的兄弟带的人呢。”
赵王道:“卫军什么样,你不知道?六万农夫罢了。”
“那倒是,只是咱们的带的人还是太少。”大将偷眼瞧着赵王脸色,试探着说,“要是把队伍都拉过来,凭咱们,也不是不能把你拱上那个位子……”
赵王淡淡道:“大军都拉过来,北境防线空虚,胡虏趁机南下,到时候,你的脑袋拧下来给我祭旗?”
大将摸摸后脖子,觉得比起让赵王登大位,似乎还是自己的脑袋踏实长在脖子上更重要呢。悻悻道:“那还是算了。”
灰溜溜地去给代表内阁来调停的杨阁老传话去了。
杨阁老在赵王这里调停不力,陈阁老在代王那里也没能说服代王。
代王脾气暴躁,一茶盏砸在地上,茶水都溅到了陈阁老的衣摆上了。他恼怒道:“我堂堂皇后所出嫡皇子,和他个小妇生的求和?要想和解也行,让赵钧一路跪着过来,给我负荆请罪。”
这话说出来,陈阁老便直接回城去了。
因他心中明白,代王这是仗着人多兵多,根本没把赵王的一万人放在眼里,一心想跟赵王了结旧怨。
此次诸王中,代王的队伍人最多。他自己的人再加上另几个小藩王的人,能凑个七八万大军。
便是襄王,也只才带了四万人上京而已。毕竟他离得远,交通、粮草都不如代王便利。
在代王的心中,因有着这碾压式的人数优势,才有这强横的态度,已经把大位视为己物。
阁老们回到宫中和藩王们一碰头,互通了情况。
襄王叹道:“他二人有母仇,难以化解。咱们没办法,只能尽力护着京城百姓免受兵祸。不管怎样,先紧着京城和皇城。”
代王和赵王间的旧怨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知道的人原不多,只昨天和今天,忽然很多人就知道了。要追问,谁也说不清消息到底是哪里来的,总之忽然间自己就听说了这个事。
只大家谈起这事,若说赵王恨代王,毕竟生母是为代王之母害死,此等大恨,不难理解。只代王恨赵王……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赵王当年痛打过他一顿。
此人心胸之窄,实不是英主之相。
山东都指挥使带着山东卫军抵达京城的时候,便看到这么一副奇观——
一伙兵在打另一伙兵。京城大门紧闭,京卫营的人在城头上袖手扎堆看热闹。
城外还有别的兵扎营,虽警戒着,但眼看着两伙人真刀真枪地厮杀,也只用眼睛看着,并不管。
待派出去打听的斥候回来,才知道:“赵王和代王昨天夜里打起来了,昨个打了一夜,今天歇了一上午,下午又打起来了。”
又道:“诸王已经进京了,五十二皇子已经禅位,新皇还没选出来,现在什么都还没定下来。”
山东汉子们直接傻眼:“那咱们怎么办?”
调他们来是为了拱卫京师的,为啥,为的是不让藩王们进城啊。
山东都指挥使问:“北平都司的人来了没?”
斥候说:“来了,在左安门那边扎了营。”
山东都指挥使骑着马就过去了,北平都指挥使见着他,一把薅住:“我就等你来呢。”
他告诉山东都指挥使:“说是张忠的乱命,现在五十二皇子也禅位了。京城里有藩王们和阁部共同主持大局,不需要咱们拱卫京师了。可咱们出来这一趟,人吃马嚼的,我去跟五军都督府掰扯,一群养老的老头子,尸位素餐,我说什么,他们都两手一摊,叫我自己去跟兵部算账去。我就等着你来,一起呢。”
山东都指挥使想的也是这个事。
他们两个一拍即合,便一起去叩京城门,表明了身份,城头垂下吊篮,将两个人吊进城里去跟兵部扯皮去了。
温百户父子三人原是以为往京城来必定要生要死的,哪知道来了之后是这情形。他家不过一小小百户,听从上峰命令行事即可,也操心不了这等大事,只能天天扛着枪聚成一堆津津有味地闲磕牙。
“脖子上系红巾的是赵王的北疆军。”
“袖子上扎黄巾的是代王的山西卫军。”
“山西卫军人多,可北疆军真能打。遇上就打,打不过就跑。他们全是骑兵,跑得也快,山西人气得跳脚哩。”
温松又说:“咱们啥时候能进城看看?头一回来京城呢,不能进都进不去吧?”
温柏说:“这啥时候,还想着进城逛?这是给你逛京城的时候嘛!”
温松唉声叹气,十分遗憾。
一家父子三人又忍不住互问:“襄王在这里,连毅会不会……?”
“会吗?”
“不会吧?”
“不是发到王府为奴吗?又不是刺配充军。”
“那大概不会吧?”
“肯定不会!”
因为赵王和代王打起来,还不肯接受调停,议立新君的事自然就搁置了。不论藩王们还是内阁都十分无奈,只能先观望着。
所有人观望着,今天看赵王军打代王军,明天看代王军打赵王军。
观望了十来天,端午都在这天天喊打喊杀中过去了,谁也没能过个踏实节日。众人不免抱怨,渐渐军心涣散,开始思乡。
再看见赵王军和代王军打起来,还忍不住骂骂咧咧,指指点点。觉得是这两家耽误了议立新帝,搞得大家都不能回家。
“不就是两兄弟斗气互捶嘛,”温松道,“我和我哥我弟常这样。”
后来温松回想起自己当时说的这话,真不知道那时候哪里生出来的这种错觉。
因这一日,东方才刚泛出一线浅蓝,太阳都还没升起来,正是人熟睡最深,最难醒的时刻。
城墙上抱着长枪打盹的士兵在震颤中醒来,以为地动了。
城外各兵营的马匹都骚动起来,久不经战阵的各地卫军、王府府兵都被大地的震颤惊醒,一脸茫然:“怎么了?”
这时,城墙上瞭望的士兵脸色发白,指着远处道:“赵赵赵赵王!北北北疆军!”
这一日,赵王的北疆军精锐尽出,马蹄滚滚如雷,京城大地震颤。
经过了十来天的试探,北疆军终于露出了在边疆风雪中磨砺出的锋利獠牙。一万铁骑挟着风雷般的气势,扑向了还在沉睡中的六万代王军。
这不是寻常人家的兄弟互捶。
这是掌着数万刀兵,含着血仇,卧薪尝胆走到今日的高位者的复仇。
赵王亦在这钢铁洪流中,身披黑甲,手握长刀,战马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