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没理她的调侃。她拿起一本诗集翻了翻,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
她摩挲着那书的封皮,心想,他竟真的送书来了。
一时想起最后那日廊下,少年冰润如雪,又温润如玉,眼带笑意,说让她别给兄长们添麻烦了,读书这件事,他来办。
好像小时候背着母亲偷吃糖的感觉,躲起来无人发现,那一丝丝的甜沁入了心里。
温蕙的嘴角才忍不住勾起,金针银线在箱子里翻腾着,忽然道:“咦?下面还有东西?”
两个丫头把书都掏出来,胳膊伸进去,又掏出个匣子来:“这是什么?”
她们把匣子递给了温蕙。温蕙在三个人六只眼睛的好奇目光下打开了匣子,顿时怔住了——匣子中橙光闪闪,竟是一对钗,一对簪,一对丁香。
“啧啧啧!”杨氏伸手拿起小对钗,“藏得可真深。”
那金钗小巧,正适合少女。杨氏拿在手里掂了掂,比预想的轻些,大约是空心的,但的确是赤金的。可知定是少年人用私房钱置办的。
但虽然是空心的,那花样子可真精巧,从未见过。不算金价,光是这手工,花费都不会少。
“姑爷有心了。”杨氏忍不住赞叹。
温蕙也是惊呆了,她还没有过这样精致的首饰,不要说还是赤金的。她不由有些不安,扯了杨氏的衣袖:“嫂子,这合适吗?我该收吗?”
“傻子,这是你未来夫婿的心意,自然要收。”杨氏食指推她脑门,道,“从前连……咳,那谁,不也是经常给你寄东西来。”
但从前连毅哥哥寄来的东西都是小孩的玩意。
九连环,鲁班锁,牛筋弹弓,泥娃娃……虽有趣但不贵重。
他最后一封信里,因她之前在信里抱怨过说温夫人不许她摸真枪,她练枪都只能用白蜡杆子,他还许诺说,等以后给她打一杆好枪。要银光闪闪,枪头还缀着红缨。
自那之后就没有信了。她偶尔想起来问,大人们便说连毅哥哥领了军职,自然有正事要忙,哪能成天只想着给她写信送东西。
她信以为真了。
温夫人后来又说她长大了,该避嫌了,以后不许和霍四郎私自通信了。
她也听了。
霍四郎渐渐地淡出了她的生活,要不是跟陆家议亲这件事必须告诉她,她都不知道他遭了那么大的难。
杨氏见温蕙忽然怔忡,还以为这实心眼子的小姑子还在担忧,失笑道:“别怕,都从爹娘那里过过了,走了明路的。”
温蕙回神,这才放心,拿起来细看。
两个丫头一直惊呼不断。
“看这个花纹,多精细!”
“是镂空的,能看透过去!”
“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首饰!”
杨氏道:“这定是江南样式。江南流行的东西,要传到咱们这边,都得晚上一年半。谁要是能比别人先用上,那可真是出风头!”
“不出!”温蕙忙把匣子扣上,嘱咐丫鬟们,“咱们不出这个风头。”
她耳垂都粉了。
三个人捂着嘴直乐。她们哪会放过温蕙,最终还是压着她,硬给她戴上了那对精致的金丁香。
新炸的金子明闪闪的,精巧的造型在圆润的耳垂上格外亮眼。温蕙雪腮晕红,脖颈纤美。杨氏一眼望去,全是少女的美好。
真是让人羡慕的好年华。
几个人还想给温蕙试戴其他几样,温蕙不激烈地抵抗着,院子里却忽然听见黄妈妈的声音喊:“姑娘,姑娘,太太唤你前面去。”
杨氏道:“哟,快去。”
金针银钱忙帮着她捋了捋头发和衣襟:“好了好了,能见人。”
都忘了换下耳朵上那对金丁香。
跟着黄妈妈去了温夫人那里,却见温夫人正坐在炕上发呆,神情有些莫测。
温蕙喊了声“娘”,过去上了炕:“叫我啥事?”
温夫人一抬头,还没说话,先被闪了一下眼。
冬日屋子里最明亮的便是窗边,阳光透过窗纸,朦胧明亮。女儿眉如春山,耳上一对金丁香在朦胧中闪烁点点金光。
温夫人便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打的?”
温蕙莫名:“什么?”
温夫人说:“你耳朵上的,这对丁香什么时候打的?”
要知道家里女人已经很久没有打过新首饰了,倘若是杨氏,温夫人不会问,杨氏有嫁妆,有自己的私房钱,她添东西温夫人不会管。但温蕙是家里的小闺女,是从她手里拿钱的,怎么竟不知她何时添了新首饰?
温蕙摸了一下耳上丁香,微微羞涩:“陆嘉言给我的。”顿了顿,想到那箱子书说是过了明路,但爹娘肯定都没仔细看,要不然怎么不知道箱子底下还有一匣子首饰呢,补充道:“就放在书箱里,装在一个匣子里……”
说着,却见温夫人神色怔忡,她停下,想到家里现在除了招待陆家来下定的人之外,没有其他的事,小心地问:“娘,怎么了吗?”
她想,虽然杨氏说了可以收,但如果母亲说这样不好的话,她就立刻把这一匣子的东西交还给陆家的人。
温夫人却并没有说不好,反而道:“是嘉言准备的吗?他有心了。”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温蕙看不懂母亲这情绪了,这到底是觉得好,还是不好呢?
她不知道,陆嘉言这一点贴心的举动,却帮着温夫人终于做出了决定。她对黄妈妈说:“你去给老爷传个话,就说我同意了,明年三月是个好日子。”
黄妈妈看了温蕙一眼,掀开棉帘出去了。
“我爹在哪呢?”温蕙问,“什么明年三月?”
温夫人道:“陆家人把请期的红笺一并送来了。”
温蕙“呀”了一声,脸热起来,嗫嚅:“这,这就来了吗?怎么这么早。”
温夫人望着这女儿,百感交集。明明昨天还是小肉团子呢,怎么今天就香腮如雪,耳坠丁香了呢?
这么快就要去做别人家的人了。
“娘?”温蕙察觉出了母亲的不对劲,有些忐忑。
温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说:“我刚刚已经决定答应陆家了,日子定在明年三月。”
温蕙吃惊不小。纵然现在陆家就请期,她也想不到会定在明年。
“这……”她喃喃,“太早了吧,三月的话我,我还没及笄啊。”
温夫人的眼泪吧嗒就掉下来了。
她素来是家里的镇宅神,便连温百户许多事都听她的,她眼泪一掉,温蕙惊呆了。
她这娘,她这厉害的娘,竟也会哭?
第17章
“所以就是这样。”温夫人把陆大人写在信里的考虑一条一条都对温蕙讲了,她吸吸鼻子,说,“你看你那婆婆,那几天应付她可真把我累死了,比应付贺夫人累一百倍。贺夫人虽然也是书香出身,但她嫁给了武将,又在这里已经这么多年了,早就被咱们同化得差不多了。可你婆婆,那才是真真的书香之女,进士妻子。以后,你嫁过去,要应酬的,全是这样的人。”
“我想了,我是真教不了你。我也就是个乡绅之女,你爹大字都不识一个……文武相差这么多,她们那些讲究、规矩,咱都不懂。”
“我本是不同意的。你还这么小,这么早就离家,离得又远,不知道几年才能回一次娘家。”
“只是……”温夫人说,“陆家也很有诚意,陆大人说,我们要是允了,就拿出余杭的二百亩水田给你,算作你的嫁妆。这以后的收成,就是你的私房……”
温蕙忙道:“娘,我不在意这个的。”
“傻孩子。”温夫人叹道,“傻孩子呀。你还不懂……”
诚如吴秀才所说,若有了这二百亩水田傍身,月牙儿就不用抠抠索索地过日子了。
温夫人比谁都懂“抠抠索索”是一种什么感觉。家徒四壁,一家子吃她的嫁妆。亭口甄家也就是个富裕乡绅而已,能给闺女多少嫁妆?
眼看着嫁妆一点点地减少,那种抠着钱花的感觉,太难受了!
她在闺中做大小姐时,何曾过得这样寒酸过。
之前将月牙儿订给霍家。霍家当年跟着赵百户追随了贵人去,霍大哥比她男人早做上百户,家底也比温家厚实。连毅那孩子还是幺子,嫁过去做幺子媳妇,还不用撑门立户,多么地自在啊。
唉……
霍家坏事后,原也是想过本地找个差不多的人家,不想陆家这门亲从天而降。她这辈子是受够了下嫁的苦,当场就应了这门亲。
只高嫁也有高嫁的难处,想来以后会约束得狠些,但总不会经历她经历过的那些。她经历过的那些,都不想温蕙再经历一遍。
温蕙只是不想温夫人为她嫁妆少的事难过而已,其实她不知道温夫人说她“不懂”是不懂什么,感到微微的困惑。
温夫人把话含在了嘴里。当年她闹死闹活要嫁给一个穷小子,她的爹娘也说过她“不懂”,她只不信。这人啊,自己不经历,别人再怎么跟你说都是没用的。
“我左右为难,本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她瞧了眼温蕙耳朵上闪着光泽的金丁香——小小巧巧,精致简约,正衬她的年纪和容貌,可知陆睿是用了心思的。
陆睿的这份心思,帮助她作出了决定。
她的自己的脸面算什么。月牙儿迟早要做陆家的人,早出阁一两年,好处是看得见的。
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能让她以后少许多狼狈,多许多从容。
女人在婚姻中能从从容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
陆家这门婚事,真是天降姻缘。若错过了,凭他们夫妻俩,再没有能耐给温蕙寻这么好的一桩亲事来。
“娘,你别为难了,我嫁就是了。”温蕙却不在乎地说。
“傻丫头。”温夫人问,“你不怕呀?”
温蕙皱皱鼻子,有点骄傲地说:“我可是单枪匹马能走长沙府的人。我在路上打退了好几拨剪径贼呢,我还打了一个人拐子,吓得他给我跪地求饶。陆家难道还能比这外面的贼人更恶?一家人都文绉绉的,说话细声细气,有什么好怕的。”
当年,温夫人的娘也是拧着她的手臂骂她:那姓温的小子不仅穷,还有个把他带大、视他如命的寡妇娘,以后有你受的!
温夫人也觉得不怕。一个满身补丁的乡下妇人而已。她的功夫比兄弟们都俊,还能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乡下妇人给欺负了去?
谁知道后来,欺负她的果真就是这个乡下妇人。她婚姻中的狼狈几乎都来自于这个目不识丁的愚蠢妇人。
这是她的婆母,是辛苦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的节妇。面对这个动辄坐地拍着大腿嚎哭的妇人,她浑身的功夫都没处使,最后先低头的总是她。
可这些,都不足与温蕙道。便是现在与她说了,她活脱脱便是一个当年的自己,上一辈过来人讲的话,根本听不进耳朵里去,装不进心里去。
温夫人长长地吐一口气,只郁郁道:“你若去了,人生地不熟,饮食规矩皆不同,你不怕?”
温蕙觉得现今这世上,最让她怕的只有陆睿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