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蓝寺内,卫易与恒秀对面而坐。
“我第一次与卫施主相见时,应该是在苍灵府的那家酒楼里。我粗通因果之法,知晓这两人日后都非同凡响,所以愿意结下一份善缘。至于卫施主你,当时我并没有感知到什么,但后来细细想来,只怕是卫施主当时身上的因果气数,全部被遮掩了的结果。”
“至于我送出去的东西,也都是以因果之法,推演出来的结果。比如当时尚未婴孩的徐将军,以因果之法推演,日后多半是要走战将一道,所以贫僧送了他一套战阵。而谢掌门,当时我只是隐约推演出她日后恐有一劫,会伤及神魂根本。所以帮她以我自身的愿力,诵念了一份《圆台本生经》,助她镇守神魂。”
恒秀和尚并没有任何故弄玄虚的意思,始一开口便将困扰多年的问题,全都做出了解答。
这些事情,多年来一直是卫易的一块心病。卫易实在是想不通,当年恒秀和尚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至于以往几次见面,不管是天玄宗复派的那次,还是在坤卢山上,都不太适合谈这件事。
“看来,禅修也讲究见人下菜碟?觉得我日后没什么本事,便懒得和我结下所谓的善缘?”卫易讪笑一声,心中却是有些不屑。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为恒秀和尚是真的多么高明。尤其是隐约知道恒秀和尚的那个身份之后,更是如此。但现在看来,似乎倒也没什么高明的。
所谓的大德高僧,难道也只有这种水平吗?
在听到卫易的讥讽后,恒秀和尚并没有如何愠怒,只是继续恬淡笑道:“那卫施主不妨想想,若卫施主当时真的只是一个寻常人,我真的送出超过施主命格承受之物,对施主难道真的是好事?”
卫易不由一愣。
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
天机士们向来讲究气数一说,而禅修们则讲究命格因果。卫易对这些东西都不精通,但好歹道理还是懂一些的。就好比一个普通修者和一个顶级世家子,后者的气运自然要比前者更加浓烈。而同样遇到一个顶级机缘,对于后者来说,可能就是真正的福缘。得到之后,修行路上多半就会走得更顺。而普通修者若是被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机缘凭空砸中,能不能接得住可就说不好了。
就比如说,一个炼气期修者,某天在街上随意捡到了一件道器,这当真是好事?说不定当天便要横死家中,更要祸及家人。
一句话,过犹不及。
恒秀和尚的意思,卫易当然也懂。谢弦歌当时好歹也是谢希年的女儿,还是宋家的继承人,气运自然不低。而徐崤则被卫易视作亲子,有卫易的照顾,自然未来也不会太差。倒是卫易,当时所有的因果气数,都被素以秘法遮掩,自然难以看出什么。
“不管怎么说,师傅昔年送出的两样善缘,后来确实都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我这里也得替他们谢谢你了。”
相比恒秀和尚,卫易自然知道的更多。
徐崤成为战将之后,卫易也将昔日恒秀和尚赠予的那套战阵,传给了徐崤。而徐崤对于这套战阵,更是颇为契合,后来执掌战部,更是经常使用,确实影响颇大。至于谢弦歌,当年恒秀和尚的那道经文,只怕正是谢弦歌可以避免被落霞岛前代掌门同化的根本原因,若是没有恒秀和尚的那段经文,谢弦歌如今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禅修有句话,叫做凡人怕果,菩萨畏因。因为禅修修行到高明处之后,本心澄净透彻,可以感知到世间的一些因果脉络。所以,很多禅修行走天下之时,都愿意尽可能的种下一些善因,以期未来可得善果。可惜绝大多数禅修,其实都不得其中真意,最后到头来往往都是一无所得。这里面,其实也包括我。”
卫易忽然笑问道:“禅修一向以兼济天下闻名,被师傅这么一说,这禅修一个个倒是都成了自私自利之辈?”
恒秀笑着反问道:“怎么?施主觉得难道不行?”
卫易再次怔然,然后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这些。
“我禅修八脉,有大乘小乘之别。小乘佛法讲求修己身,大乘佛法讲求修众生、修天地。自祖师坐化之后,这两派吵了几千年。但我却觉得,归根到底,大家其实都是修一个善字。若是卫施主感兴趣,日后不妨多来西漠,贫僧也好与施主多说说佛法。”
卫易只是笑着摇头。
开玩笑,禅修的那些理论,是那么容易听的?若是真听懂了,说不定便直接陷进去,再也出不来了。历史上就曾有很多强者,因为与禅修辩论道理,最后被辩的心悦诚服,甚至直接剃发出家,皈依佛门。比如昔日不空祖师在世的时候,太虚金睛猿一族的至强者,就曾因为和不空祖师辩论道理,最后被直接驳倒,成了不空祖师座下的护法。
不要和禅修辩论道理。
这是修真界很多强者的一个通识。
甚至有人说,对付禅修,压根别让他们开口,直接动手就是了。
想了想之后,卫易再次询问道:“我曾听过两个说法,有的说珈蓝寺是昔日不空祖师抵达这里后,率领信徒一砖一瓦建立的珈蓝寺。也有人说,珈蓝寺是不空祖师手中的钵盂所化。这两种说法,到底哪一种是真的?”
“都是。”
恒秀再次一笑,随即起身,返回寺院深处,片刻之后,恒秀返回,手里多了一个钵盂。
“这便是昔日祖师留下的那个钵盂,世间皆以为,这钵盂是某个强大至极的法宝,显化成了这座珈蓝寺。但其实,你也看到了,这就是一个普通钵盂罢了。”
卫易有些难以置信,不敢相信恒秀和尚就这么轻易的将禅修一脉的圣物拿了出来。
“当然,要说普通,其实也不对。”恒秀和尚复又说道:“因为这是昔日祖师用过的东西,所以上面蕴含了祖师的愿力,倒也算是一件奇物。至于外界传闻,此物显化成了珈蓝寺,倒也不算错。因为这件钵盂,在我禅修道理当中,本就与栖身寺庙无异。手中有无钵盂皆可以活,有无寺庙也都可以活,关键只在本心。”
卫易再次语滞。
和禅修说话,实在是太费劲了!
好像不管什么事情,到了禅修嘴里,都能给你说出复杂的道理来。明明只是一句是或者不是就能解决的问题,却偏偏要说的这么云里雾里。
待到恒秀和尚重新坐下后,卫易脸色逐渐严肃起来。
这次他来西漠,其实有三个问题想问恒秀和尚。
前两个,卫易都已经问过了。而这两个问题,其实也都只是卫易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并不是他此来西漠的真正目的。
“我曾听说……”
卫易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坦然相问。和禅修说话,如果不直来直去的话,天晓得最后又会说到哪里去?
“我听说,恒秀师傅是珈蓝寺的转世僧人,前世是昔年圆台寺主持解空师傅,是吗?”
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卫易整个人都下意识紧张起来。
恒秀和尚是转世禅修的事情,只有珈蓝寺内极少数人知道。卫易之所以能知道,还是因为天玄宗的情报网确实足够厉害,早已渗透到了西漠这边,从一位禅修高僧口中,偶然得知了这个消息。
卫易也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于恒秀而言,到底有多重要。不过显而易见,这件事肯定被恒秀和尚视作禁脔就是了,所以卫易也很担心,自己开口询问之后,恒秀和尚会直接翻脸。
以卫易如今的本事,哪怕身在西漠,珈蓝寺派众多禅修围杀他,也未必能够取他的性命,但这总归是很危险就是了。这也是卫易此来之前,最大的担忧。
“是。”
然而让卫易意外的是,恒秀和尚并没有任何隐瞒,甚至没有任何不悦,而是直接坦然给了卫易答案。
“我确实是解空和尚的转世。不过,他是我,我却不是他。”恒秀微微停顿了一下,忽然又道:“我禅修有转世之法,对于大多数修者而言,一直是一个秘密。但对于同为几大圣地宗门的天玄宗而言,肯定不算。卫施主若是对这轮回之法有兴趣的话,我倒是也可以代表珈蓝寺,将此法赠予施主。当然,不能白给,施主需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而且事先说明,第一施主需要立下大道誓言,只能自己参悟。第二,这东西对施主你来说,恐怕没什么意义,因为此法只有正统禅修才能使用。当然,施主若是愿意皈依佛门的话,那另当别论。若是施主真愿意皈依我佛,我直接将这东西给施主便是了。”
就这么简单?
卫易不由显得有些尴尬,他此来西漠,最重要的一个目的,便是弄明白禅修的转世轮回之法,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否真有传闻当中的那么神奇。如果可能的话,卫易更想将这轮回之法弄到手,哪怕是偷或者抢,只要有一线希望,卫易都愿意如此。
因为对他而言,这或许是他未来证道的契机。
然而谁又能想到,恒秀和尚竟然如此大度,竟是直接同意可以做交易,这倒是让卫易有些拿不准这和尚到底在想什么了。
若真是可以做交易的话,只要卫易能够拿得出来的东西,便是道器,卫易也愿意拿出来与之交换。
“不知恒秀师傅,可否为在下说说这轮回之术?”
卫易再次开口询问,然而这一次,卫易却有意放低了自己的身段,就仿佛自己是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
卫易没有任何害羞。
且不说什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说法。单是恒秀和尚这个转世身的身份,便足以让卫易敬重了。要知道,如果将眼前之人算作宝静和尚的话,那么整个修真界,恐怕都无人比他辈分更高。卫易更知道,昔年自己的那位师祖素满山,年轻的时候来西漠游历,都曾向宝静和尚求教过。
那么,卫易的虚心请教,自然也就显得理所应当了。
“这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恒秀和尚飒然道:“其实,我珈蓝寺之所以封锁了这轮回之法,只有返虚以上的禅修,才有资格参悟,并非有意敝帚自珍。而是这法子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一般修者学了去,只会有害无益。”
卫易点头。
这倒是实话。
要知道,整个修真界乃至妖族,这轮回之法都是独一份的,只有珈蓝寺才有。万年已降,不管是多么逆天的强者,都一定有寿元限制。周天境最多只能活五百年,返虚则最多能活千年,没有任何例外。若是寻常寿元亏损,倒也有一些宝物能够弥补。但若是真的到了大限,任你再好的宝贝,也不可能延命了。
便是仙位,也只能存世千年,千年之后,便要被迫飞升天外,概莫能是。
珈蓝寺的轮回之法,是唯一的例外。
前世的解空和尚,身为返虚禅修,便已经活了千年。而如今转世重生之后,似乎也彻底打破了寿元上限。最重要的是,以往珈蓝寺的转世禅修,似乎都只能继承前世的一少部分记忆而已,算不上真正的转世重生。唯有恒秀和尚,是真正的转世重生。
“我禅修的轮回之法,其实和施主理解的转世,可能并不太一样。”恒秀和尚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前世需要顿悟。这顿悟到底是什么,我其实也说不好。可以说是禅修的一种境界,但又和寻常的修为或者神魂境界截然不同。”
“顿悟之后,神魂清澈无垢。坐化之后,便可保留一丝清明。重归天地之后,靠着一丝清明,可以重新凝聚前世记忆,而后投胎而去。靠着这丝清明,可以免去胎中之迷,留下前世的记忆。”
“这便是我们禅修的转世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