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弦歌觉得,这些年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谢弦歌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她记得,自己的爹叫谢希年,娘叫宋玉初。爹是一个莽修,入赘到娘亲家那边。但是后来为了所谓的大业,远赴咸安城,一去不回。后来娘亲因为她爹被逐出家族,过了几年凄惨的日子。再之后,娘亲死了,她过了好几年凄惨的日子,直到遇见了他……
他是谁?
谢弦歌不管如何用力,都想不起那个名字。但是谢弦歌本能的觉得,这个人对自己很重要,但就是想不起那个名字。
再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好像爹回来了,成了咸安城的大官;好像有很大的兽潮,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好像她被带到了落霞岛,成了落霞岛的弟子,后来更是被掌门收做弟子……
到这里,谢弦歌觉得,梦似乎似乎和现实开始混淆。
她开始渐渐难以分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
在梦境里,她似乎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这个梦境当中,谢弦歌同样是一名女子,似乎出生在天南修炼界的某个小家族。同样也是父亲入赘,然后前往落霞岛修行,最后娘亲却因病去世。等到父亲归来时,只见到了一座枯冢。这些经历,就仿佛是她自身的经历一样,和她的记忆渐渐重叠,让她越来越难以分清。
被带回落霞岛后的日子,便是另外一段传奇。她在符修一道上,竟是天纵之才,很快就在宗门内崛起。再加上她的绝世容颜,很快就声名鹊起,被誉为落霞岛最耀眼的明珠,后来更是被称作修真界最风华绝代的女子,被无数男子思慕。
但是,不管那些男子如何思慕于她,她却只喜欢一个人。
那是一个落霞岛普通的男弟子。虽然天资也算耀眼,但在天才辈出的落霞岛内,实在不算什么。以他的资质,甚至原本都无法成为落霞岛的弟子。只因为她娘亲死后那些年里,他曾是她唯一的朋友,对她百般照顾,让她心生依赖。后来,她爹回来以后,要将她带去落霞岛。她执意要带他一起,这才让他也成了落霞岛的弟子。
虽然成为了落霞岛的弟子,但他却因为她的存在,在门内地位越发尴尬。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只会吃软饭的男人。而且因为思慕于她,开始对他放出明枪暗箭。不过她不在乎,她喜欢这样的他,喜欢那个在自己贫寒时曾站在自己身前,挡下所有不平的少年。那几年里,每次她出关之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替他打架。
然后,打着打着,就没有架可打了。
因为她已经成了门派的首徒,成了掌门的弟子,成了落霞岛所有年轻弟子当中,最强大的一个。所以其他人,就算敢在背后诋毁他,也不敢在明面上欺负他。
她很满意这样的生活,甚至不惜忤逆掌门师尊,放弃了继承点睛仙笔的机会,放弃成为下一代的落霞岛掌门。
因为按照落霞岛的规矩,历代掌门只能是女子。而且,不得婚配。
她曾很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落霞岛最有权力的那个人。但相比这个,她更希望能够穿上大红嫁衣,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嫁给他。
有他陪伴的那些年,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的师父不管如何不愿意,仍是答应,只要她进阶封号真人,便允许她大婚。
但最后,她等来的,不是她穿着大红嫁衣,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骄傲的嫁给他。
而是他牵起另外一个女子的手,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他不会再娶她了。
为什么?
那个女子,明明没有她耀眼,没有她修为高,没有她的绝顶容颜,更没有像她一样,为了他做了那么多的牺牲。
那个女子,到底比她强在哪里?!
盛怒之下的她,不顾掌门师尊的劝阻,在翠微湖畔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捏爆了他的脑袋。
临死之前,她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任何恐惧,只有一抹微笑。
是在嘲笑她除了大下杀手,再无其他选择吗?
还是在笑那些过往,不过是白云苍狗,转瞬即逝?
再之后,她被掌门下令,禁足三年。这三百年时间里,她独自坐在翠微湖底,继承了点睛仙笔,彻底放弃了所有的一切,选择继承了落霞岛的掌门之位。
三百年之后,当她走出翠微湖底的时候,已是半只脚迈入纯阳之境。但当年认识的人,大多已经死绝。就连公认修真界最强大几人之一的师父,亦是寿元将尽,只剩不到十年的寿元。
再之后,她的师父带着她,游历大江南北,尽览人间山河壮丽。
十年之后,师父坐化,她跻身纯阳,返回落霞岛,成了落霞岛的第五位岛主。
成为落霞岛岛主的她,已经是世间最绝顶的人物。所有人都知道,落霞岛岛主是人间最绝美的女子。甚至就连那一代的大离君王,都曾写下‘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的八字评价,将其视作高不可攀的天上人。
世间男子,皆已在其脚下,只能仰望,而难有亵玩之心。
她却很悲伤。
艳冠天下四字,在这个时代,只有她能当得起。但没有人知道,当这四个字真正属于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会是何等的难过。
世间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转眼,她六百岁了。便是以纯阳修者的寿命,也不再年轻,渐渐生出华发。从这时开始,她以一袭黑袍加身,再无人见过她的真实容颜。
全天下都以为,是这位落霞岛岛主即便神通逆天,也无法更改自己容颜衰老的命运,不愿再以衰老容颜面见世人。但只有她知道,在她六百岁那年,有个当时刚刚叛出咸安城,还未瞎眼瘸腿的男人,来落霞岛见了她一次。
“不管你信不信,世间其实真的有轮回。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推算出他下一世可能出现的地方,帮你再见他一面。”
她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
于是那一年,天南某个无人之地,有一场举世罕见的大天劫。就算她已是世间最顶尖的纯阳修者,依然为之胆寒。这种推演,本就是真正的逆天而行,自然招来天道的全力反扑。
最终,那个姓姚的咸安城叛逃之人,推演出了结果,但却碍于天道,无法告诉她。
为了这次推演,老人彻底伤了一条腿,从此变成了一个瘸子。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我都必死无疑。我只能说,他还没有降世。而且以你如今的寿元,也无望再见到他的转世。”
“除非你能活出第二世。”
最终,那位在天南丢了一条腿的姚先生,留下了一门佛门转世之法,让她自己选择。
回到落霞岛以后,她想了很久,终于还是选择使用了这门转世之法。也正是从这一日开始,她以黑袍加身,再不见世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不希望未来再见到他的时候,人间有她衰老的样子。
再之后的四百年里,她一边尽落霞岛岛主之责,为符修一脉谋划未来,与两剑山达成盟约,和两剑山一起出兵炎州,做了很多很多事情。另一方面,因为她所修的并非禅修一脉,所以想要完成这转世之法,便必须找到一个经历、记忆和她都极其相似的人。
她找了三百多年,找到了很多看似可以的人,最后却都以失败告终。
就在她寿元将尽之时,当她已经近乎彻底放弃了转世的机会,她找到了一个名叫谢弦歌的少女,竟是让她近乎成功了。
之所以是近乎成功,是因为不管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完成最后一步的同化。在这个名叫谢弦歌的少女的神魂本源当中,似乎一直有某种奇怪的愿力守护,使得少女甚至可以和她争夺身体的控制能力。
直到数年之前,当少女曾经钟情的那个男子,传来和他人即将大婚的消息时。这个名叫谢弦歌的女子的神魂,才终于被彻底同化。
梦里这个名叫谢弦歌的女子,是自己吗?
谢弦歌不知道。
顺利活出第二世的落霞岛岛主,一边开始继续自己的岛主职责,指挥整个天南,加入到这个大世的战斗当中,同时也在等待那个姚先生的回信。
那一年,姚先生曾经告诉她,他会将那个男子的转世信息,在今日派人来告诉她。
谢弦歌越来越无法分清真实与梦境。
因为相比她记忆中的真实,这个梦境,实在要比她的记忆更长,让她觉得这个梦境或许才是真正的她。
这一日,这位已经活出第二世的落霞岛岛主,高居于落霞岛主殿。按照当年和姚先生的那个约定,姚先生所派之人,会在今日抵达落霞岛。
正午时分,落霞岛有访客前来,没有让这位岛主失望。
只是这个来人,让已经陷入梦境当中的谢弦歌,有些意外。
谢弦歌记得,在自己相对较短的那段真实记忆当中,曾经见过这个男人几次。只不过这个男人,曾经算是她喜欢的那个名叫卫易的男子的下属。
谢弦歌记得,他叫周玉。
当年是个在剑修方面很有天分的年轻人。
“姚先生临别之前,给了我一个时间和一个位置,让我今日在这个时间交给你。至于以后你如何选,姚先生说随你。”
这个名叫周玉的男人,果然说出了一个位置。这个位置,恰好就在天南修炼界东部的某个位置,距离岛主记忆当中的那个家乡不远。
至于时间,正是明日。
“我很久没有和人聊天了,今日你陪我多聊几句,如何?明天,也可以陪我一起去见见那个人。”
对于落霞岛岛主的要求,周玉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也没有拒绝。周玉这些年一直在某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闭关苦修,对于修真界的事情,根本就是一无所知,不知道这些年修真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所以在落霞岛的大殿内,就出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周玉问这些年发生了什么,而这位落霞岛岛主,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日之间,仿佛比过去四百年说的话都更多。
第二日清晨,落霞岛掌门走出了大殿,飞向天南以东的那个方向。
周玉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一同跟随。
这是一座小镇。
镇子上约莫不足万人,不算小但是也不算大。今日恰逢镇上每月一次的大集,人来人往,显得十分热闹。
占据少女身体的落霞岛岛主,按照姚老头告诉她的位置,来到一座石桥。石桥在镇上很有名气,据说是一座很有历史的石桥。有人说这座石桥是数百年前建成的,也有人说是千年之前建成的,众说纷纭。但不管怎么说,石桥上岁月斑驳的痕迹,确实见证了很多兴衰起落。
这位整个天南最有权力的女子,等在石桥畔,等了整整一天。
黄昏时分,有个少年郎,从远处走来。
哪怕已是八百年不见,她依然一眼认出了他。
她轻轻走上前去,伸手想要按住少年郎的额头,然后将之捏碎。但最终,这位岛主的手,终究还是落了下去,没有捏爆少年郎的头颅,而是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这古怪的举动,让少年郎神情古怪。
“姐姐,你认识我?”
落霞岛岛主点了点头。
“很多年以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问我饿不饿,我说饿,然后你为我下了一碗面,那是我此生吃过最好的东西。”
“我知道,当年你的背叛,不过是我师父为了让我接任岛主之位,故意让你做出的一出戏。我师父临终前,已经全都告诉我了。”
“可你知道吗?我从来都不后悔杀你。不是因为你背叛我,而是因为我恨你没有勇气去和我一起面对未来。”
“我等了八百年,终于又见到你了。”
这位已经活出第二世的岛主,忽然笑了起来。如同当年她接过少年给她的那碗面时,灿烂如春风。
岛主忽然想起,禅修典籍里,曾有这样一段话。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人能从桥上走过。”
于是,这位落霞岛岛主轻轻呢喃。
“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千年修行,只为再见。
谢弦歌猛地睁开双眼,泪水止不住的流淌而下。
一场仿佛做了千年的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