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之上,三人心情都有些压抑。
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让三人得出的结论,同样截然不同。
“远东贫瘠,远东修者这些年固然过的很苦,但这何尝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离景原尽量让自己平静,正色道:“当年大离为了开辟远东,只能以将这些刑徒遗民先送往远东。若非如此,以远东的贫瘠,有多少人愿意前往远东?没人进入远东,修真界如何再开一个修炼界?”
“从大局来看,这些刑徒遗民,自身大多有罪。用他们的戴罪之身,来完成开辟远东这个壮举,有何不可?能够为修真界再开一界,让修真界底蕴更加深厚,为今日这个大世奠定基础,有错吗?至于这期间的不公平……老三,你也是带过兵的人!战场上死人的时候,你觉得对那些死掉的袍泽公平吗?但是想要胜利,就必须得有人死!”
“所以,远东人就被离都以大局牺牲掉了,对吗?”乐桓丝毫不让,驳斥道:“远东修者什么时候同意让你们来代表远东做出决定?什么时候同意自己被牺牲?你们有什么资格,擅自决定牺牲掉别人。”
卫易静静看着两人争执,并没有插嘴。
他很清楚,两人当下讨论的问题,其实本就没有什么谁对谁错。站在咸安城的角度,大离的决策都是对的。可站在远东的角度,远东修者奋起反抗,也是对的。
“如果没有远东易帜,大离如今坐拥九界之地,不管未来天下局势如何变化,大离始终是两座天下气数最强的势力,最有把握支撑下一尊仙位证道。只要有仙位顺利成道,大离可以延续下一个万年。到那个时候,修真界内部的这些问题,只要给大离一些时间,都能解决。你所说的远东修者的生存问题,大离可以用治政手段来解决,而无需像现在这样,打得中州边境血流成河!”
“那如果你们败了呢?”
乐桓忽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问道:“如果大离最后失败了,未来远东修者的命运,由谁来把握。你觉得我们是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他人的施舍上面,还是自己去争,自己来决定自己的未来?大哥,如果你是远东修者,你会怎么选?”
离景原一时语滞。
他知道,如果自己站在远东修者的角度,这个问题,根本就是一个死结。
“我始终坚信,大离没有错,这一点是我的真心话。”离景原理了下思绪,继续道:“大离开国万年,问题总是有的。内部官制腐朽,吏治混乱,这是事实。但这并不是大离当下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大离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何延续国祚。想要延续国祚,首要敌人,就是妖族和几大圣地。”
“如果几大圣地愿意安分守己,愿意尊大离为共主,一致对外,当下的这个乱世,同样不会出现。”
卫易忽然打断道:“大哥,你的这个想法,是不可能的。对于几大圣地而言,各自有各自的大道。如果说过往万年,大离皇祖有开辟修真界的公德,能够让大家心悦诚服,尊其为共主。那么未来的万年,谁不希望自己修行的大道,能高居天顶?这是大道之争,无关对错。乾安年间的那场坤卢山之会,大家就已经对此达成了共识。再说,就算几大圣地安分守己,不去争未来这个大道共主,大离果真就能放心了?你能保证说,只要几大圣地不离开自己所在的一界之地,大离就永不削藩?”
“这显然不可能。”
卫易的自问自答,同样让离景原无话可说,只得无奈一笑。
“有时我会想,如果大离开国之后,就一直严厉御下,不允许后世修者证道成仙,不允许后世修者开辟什么修行圣地,是不是同样不会出现如今的乱世?”
离景原的话,让卫易不住摇头,随即道:“如果大离这么做了,就等于是和后世所有修者为敌,和整个修真界为敌。再说,若真是这样,修真界哪还有后来那么多不同的修行之法,有那么多灿烂的修行体系?而且,没有后世仙尊证道,修真界如何挡得住蛮荒的入侵?估计最后的结果,要么是大离成为天下公敌,被后世修者推翻。要么蛮荒大举入侵,修真界彻底灭绝。”
“这两个结果,你觉得哪一个是大离的那位开国皇祖,希望看到的?”
卫易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一些东西。
当日他渡东海升界之劫的时候,那位大离皇祖的大道虚影,曾短暂恢复了智慧,疑似已经飞升天外的大离皇祖,重新降临一丝灵智在修真界。当时大离皇祖所说的那个‘选择的机会’,是不是就在指如今天下混乱的时局,该如何选择未来万年?
卫易细想之下,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死结。
圣地门派,想要延续传承,这当然没有错。可大离想要维持正统地位,自然也是没错的。这些矛盾,似乎根本就没有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法。
乐桓忽然开口道:“就算如大哥你所说,几大圣地俯首称臣,远东也不曾易帜,整个修真界一致对外,甚至直接灭了蛮荒。但这样的结果,真的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大离已开国万年,内部早已腐朽不堪。这一点,相信大哥你比我更清楚。这绝不是单靠清理吏治就能解决的问题,唯有彻底推倒重来,才能解决问题。退一万步讲,就算大离顺利延续国祚,也捎带手收拾了几大圣地,摒除了宗藩之祸。那未来万年呢?唯一的可能,就是重复过往万年的历史。消灭了几大圣地宗门,未来还会有其他宗门诞生。”
“你希望这样的历史,一直重复下去吗?”
离景原微微皱眉,但这次,他没有选择沉默,而是略微思量之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道:“至少,这样可以少死很多人。”
“账不能这么算。”乐桓摇头道:“当下死的人虽然确实少了,但以后呢?以后会死更多的人。只要我们重复过往万年的历史,未来就会成为一个循环。”
“如果有朝一日,我能率先成就仙位,我会选择成为真正的天下共主,建立一个完善的劫罚体系。让世人知道,原来真的是举头三尺有仙人在。而且,我会建立起一个真正的轮回体系,让妖族死后可以转世为人,人同样也可以转世为他族。这样一来,妖族的概念就会被彻底消灭。我会选择长存世间,成为悬在天顶的一柄利剑。若人间有过,我必降下天罚责之。”
“这是我心中,最理想的世界。”
乐桓所说的这个想法,卫易早就已经听过。在幽冥之海最深处的时候,那位冰雪神殿之主,就曾亲自开口和卫易详细描述过。如今卫易已经可以肯定,乐桓应该就是那位冰原之主的另一手准备。虽然还不知道,那位冰原之主到底有什么法子,能够让乐桓也走上神力修行之路,而且还是单靠自己,但显然,乐桓日后会成为自己真正的道友?
相比卫易,离景原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构想,自然是被惊到了。但很快,当离景原想了许久之后,却再次摇头。
“这样的世界,和一潭死水有何区别?你一人高居天顶,等于是断了后来者的道路,与我之前说的可能,有何不同?再说,这个构想,固然有可取之处。但如果你自己出了问题,以一人好恶而取天下,当真就是对的?”
“须知天道无私,大道无情。若是未来高居天顶之上的你,有了情感,以自身情感看待世间,这就公平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也就说尽了。
弟兄三人,各有立场,真的是谁都无法说服谁。
乐桓转头看向卫易,忽然问道:“二哥,我们两个,都有自己对于未来天下的构想。你好像从来都没说过,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我?”
卫易笑着摇了摇头,道:“老实说,我这一路走来,自认为自己也算努力。但能够走到今天,机缘的重要性,远大于我个人的努力。所以对于你问的这个问题,我是真的没想过。我也不认为以我的见识和智慧,能够想明白这件事。”
“但有一件事,我确定。天玄宗的传承,不能断,而且必须强盛,这是我的底线。”
“而且我觉得,老大老三,你们两个的看法,似乎都有问题。大离内部腐朽不堪,这已是事实。但若要彻底推倒,这个代价,未免太过惨重。而老三你的构想,固然大胆,但大哥说的也是实情,总有缺憾。”
对于卫易的这个答案,乐桓没有如何意外,离景原也没有意外,三人相视一笑。
“既然谁都无法说服谁,这个争论,也就这样吧。未来若是真的对上,那就各凭手段,做过一场。”离景原举起手中杯盏,敬向两人,道:“但今日,我们须畅饮!”
“好!”
“这是自然!”
在离景原举杯之后,三人再未谈及这些矛盾,只是饮酒。既然心里的这道坎已经挑明,三人都已经明白各自立场,不会再白白去做无用功,试图去改变对方的想法。
于是接下来,三人就这么坐在神殿之上,静看残月划过高天,说着这些年经历的一些无关大局的趣事。期间多是乐桓和离景原两人在说,卫易在听。这些年卫易多在无定河世界闭关,自身经历有限,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倒是乐桓离景原两人,经历颇多。
拂晓时分,离景原忽然站起,面容越发悲苦。卫易和乐桓相视一眼,都明白了离景原打算做什么。
“老二,老三,对不住了。”
离景原缓缓抽出佩刀,痛苦道:“希望能够理解我,在我心里,我一直拿你们当真正的兄弟。但既然所处位置不同,我必须这么做。”
卫易缓缓起身,道:“各有站位,各为其主。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大哥,这辈子都是大哥。”
“但以后在战场上遇到,我希望大哥你不要留手,我也不会留手。”
“我也是。”乐桓同样起身,对离景原深深一揖,“日后中州战场上若遇到,我也不会留手。但大哥,永远是大哥。今日这顿酒,我会永远记得。”
离景原痛苦的闭上眼睛,一手撩起衣袍,一手手起刀落。
割袍断义。
“自今日起,我再不是你们大哥,你们也不再是我兄弟。以后沙场相见,且做过一场,各凭手段。”
一袭残袍落地,离景原飞身离开神殿。乐桓拾起脚下那抹残袍,悲苦无声。随即将这抹残袍一分为二,将其中一份递给卫易。
“二哥,希望我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
随着各大使团先后离开东海,鱼龙岛上,渐渐恢复了平静。
几大使团当中,最后离开的,是远东和曹家的使团。虽然没能促使天玄宗和冰雪神殿结盟,但乐桓此来,还有一个重要目的,那就是开辟一条林州到东海的商道。这条商道,如果经原陵进入东海的话,只需经过数府之地,距离极短。
这条商路一旦开辟成功,对于天玄宗和冰雪神殿,都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不过,这条商路,注定会对曹家所掌控的原陵修炼界影响很大,所以,不可能绕开曹家进行谈判。
在进行连续两天的谈判之后,有关这条商路的一些细节,才最终被敲定。有关这条商路的谈判,卫易并没有全权委托唐渭负责,而是自己上场,全力为天玄宗争取利益。
战场上,三人都不会退后。谈判桌上,何尝又不是另一种战场?
在这条商路的细节敲定之后,远东和曹家的使团,也都离开了东海。
弟兄三人,分道扬镳。
这一日,卫易独自站在神殿之上,枯坐一日。直到傍晚,曹圻才找了过来,轻轻给了卫易一个拥抱,让卫易稍微好受了一些。
在曹圻面前,卫易不再掩饰自己的悲伤,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这里疼。”
“真的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