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后发泄了之后,神色渐渐平息,良久道:“你去白云观,看看道元大师回来了没有。”
马全道:“上一次去,说道远大师远游去了,归期不定。”
“那就去找!”杜太后道:“我要见他。”
马全佝偻着身体下去了,杜太后仍然怒气冲冲地盯着他的背影,两道上挑的眉毛过了很久才耷拉下来。
她走进内室,挥退宫人,从床头取出一个楠木盒子,又从盒子里取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纸条。
杜太后眼神波动,将之展开,只见那纸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首诗。
“七月轻绡进六宫,素衣惊与至尊同;”杜太后喃喃,似乎陷入了回忆:“……紫薇星辰何处觅,虎兔相逢大梦归。”
“虎兔相逢大梦归……我属兔,”杜太后的神色很快变得暗沉:“属虎的人,就是要跟我过不去!”
崇庆帝回到温泉行宫,却不见楚嫣来迎,道:“你们夫人去哪儿玩耍了?”
只以为楚嫣又贪玩,跑去了山下的真武庙,谁知白芷几个神色也不太好:“……夫人这几日生了病,一直卧在床上。”
崇庆帝掀开帘子,就见楚嫣沉沉睡着,极是酣甜的样子,面色也红润,并不像生了病的样子。
崇庆帝不由得笑道:“一定是她怨怪朕多日不曾陪他,使了小性子,装病来骗朕,好叫朕心疼。”
白芨和白芷对视一眼,一咬牙:“陛下,我们夫人是真的昏睡了好几日了,中间醒来二三次,看似如常,实则目光呆滞,叫也不理,像是听不到婢子们说的话一样。”
崇庆帝神色一肃:“太医看过了吗?”
留守在行宫的太医已经看过了,对此万分无解:“臣医术不精,实在不知道夫人患了什么病,只觉得一切如常,脉稍沉滞,实在不知道何故贪睡。”
崇庆帝一边宣召太医院院使周游,一边道:“是不是这一胎怀的……不稳当?”
这太医擦汗道:“夫人孕象,一切正常……”
崇庆帝扶了扶楚嫣的额头,给她擦去鼻翼上的汗滴,又唤了几声,从轻到重,果然楚嫣毫无反应。
崇庆帝的眉头死死打了个结,“这情形有几日了?”
听到白芷回答七八日,他怒道:“七八日了,不知道派人跟朕说一声?朕不来,你们打算隐瞒到什么时候?”
白芷急忙请罪道:“陛下恕罪!夫人有一日醒来,似能言语,婢子们要去请陛下,她就摇头,说不要惊动陛下……”
太医周游被羽林卫夹在马上,疾驰入行宫,就见行宫灯火通明,所有人面色惊惶,屏息凝神。
“陛下,”周游道:“可是陛下身体有恙?”
“不是朕,”就见崇庆帝坐在床脚,招手道:“是夫人有恙,你快来看看,到底生了什么病?”
周游定了定神,先观察了一下楚嫣的神色并舌苔、眼睑,才闭目扶脉。
“怎么样?”崇庆帝见他久不出声,开口问道。
“夫人害喜的症状还不明显,但贪睡的确也是害喜的症状之一,”周游缓缓道:“夫人这几日,醒过几次?”
听白芷将病症细细说了,周游眉头一皱:“看夫人脉象,身体无恙,不应当啊……夫人有没有受惊或者忧思?”
见白芷摇头,周游踌躇不已,崇庆帝按捺不住,道:“到底怎么回事?”
周游道:“臣实在诊断不出,看夫人这病状,仿佛魂不归窍,但魂不归窍乃是血不归经所致,臣看夫人脉象,气血充足,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离魂之症。”
“启禀陛下,老奴觉得夫人病的有点古怪,”临川公主身边的胡嬷嬷看了半晌,仿佛看出了些端倪:“之前夫人在梦中一直不安,方才陛下守在身边,她就好些。”
却见楚嫣嘤宁一声,似有所感,抓住崇庆帝的手不放。
临川公主道:“胡嬷嬷,你想说什么?”
胡嬷嬷迟疑了一下,道:“老奴一听太医诊断是离魂症,倒也有所耳闻。乡间里闾常有走夜路丢了魂的,就是觉得身在床而魂离体,有的惊悸,有的昏睡,仿佛就像夫人这个模样。”
“那这病应当怎么治?”崇庆帝道。
“乡下人,有的抓几副安神汤,有的就喊一喊魂,”胡嬷嬷道:“要么在佛前拜一拜,只要驱除了邪秽就行了。”
“你说邪秽我倒觉得是真的,”临川公主摇头道:“阿嫣好端端地卧床不起,太医诊治又说身体没毛病,你说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忽然昏昏沉沉了,莫不是真的有人下了什么降头,或者咒诅?”
崇庆帝神色一下沉下来:“你说有人下咒?”
“说不好,”临川公主谨慎道:“这话也不敢乱讲,只是咱们在推断病情罢了。不过皇兄,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父皇当年也这么昏睡过大半个月,后来大搜六宫,最后查出来……查出来是废后诅咒吗?”
对这桩宫闱秘闻,其实崇庆帝和临川公主都没有亲眼见过,因为先帝废后的时候皇帝才刚出生不久,临川公主还没有出生呢,两人都是听身边伺候的人提到的,但确定的是,在宫中巫蛊案爆发之前,先帝的确有一段时间的身体不适,而太医也束手无策。
崇庆帝神色明灭,道:“请道士做法,在佛前点灯——”
“若真是咒诅,”他神色冰冷,怒气横生:“那咒诅她,就是咒诅朕!”
楚嫣身边的人一面去鸡鸣寺烧香许愿,一面又请了道观里的道士念经做法。
从当晚开始,行宫里人人都行动起来,一是不许到游廊南边去,二是出来进去必须用水盆照自己。
行宫大殿空地上从东向西搭起了三个大棚子,每个大棚子里大约七八十个道士,穿得衣服也不太一样,看上去倒不像是一个派别的,各有自己镇山门的法器:有的人敲着长鼓;有的人端着墨斗;还有人持着拷鬼棒作凶神恶煞状。还有二三十个道士吹着法螺,绕着法坛行走,此起彼落。
这些道士用杨柳枝洒了甘露,然后糊了一个有一丈多高的大鬼,蓝袍靛脸,凶神恶煞的,嘴两旁还涂着大红的颜色,像由口里往外冒火焰似的,投到了油锅里,炸了一通。
说也奇怪,这大鬼炸进油锅里,白芷就跑出来:“陛下,夫人醒了!”
崇庆帝急转进去,就见楚嫣果然醒来了,正在白芨的服侍下喝汤。
“怎么样,”崇庆帝将她的脸抬起来:“阿嫣?”
却见楚嫣虽然醒来,吞咽无误,但整个人仍然神色呆滞,对他的呼声也充耳不闻。
“看来做法还是顶用,”崇庆帝道:“叫他们不要停!”
屋外的做法声越发大了起来,却见王怀恩慌慌张张地闯进来:“陛下,太后、太后病重,丞相请陛下速速回宫!”
临川公主“啊”了一声,惊道:“太后怎么会病重?”
她当即道:“皇兄,你先回宫吧,阿嫣这里我看着,太后的病可马虎不得,你还是将周游带走,这里我盯着,叫他们继续做法。”
崇庆帝将怀里的楚嫣轻轻放下,不舍地看了一眼,“朕先回宫看望太后,这里的情况,要飞马向朕禀报。”
崇庆帝很快离去,没有看到他身后的楚嫣目光微微浮动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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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崇庆帝骑马直入宫门,长乐宫果然气氛低迷, 各色宫人太监行色匆匆。
杜仲坐在外殿的椅子上, 见到崇庆帝也不行礼,反而冷笑一声:“皇上舍得从安乐乡回来了?”
崇庆帝面不改色道:“舅舅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母后病重,你却不在宫闱, 缇骑四出找你, 才知道你连日在温泉宫行乐, ”杜仲道:“若不是你母后发了病, 你还不舍得回来吧!”
“舅舅想岔了,”崇庆帝道:“温泉宫也是行政之地,当年先帝一年之中,常有半年都驻跸行宫,政事也都在行宫办理。何况朕也没有忘记母后,前几日还回宫探望,彼时母后还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皇帝真的关心着太后呢?”杜仲道:“长乐宫里的宫人说,太后从七八日前, 就一直身体不适, 皇帝看出来了吗?”
崇庆帝望向宫人,道:“尔等是怎么伺候太后的?太后身体不适, 怎么不向朕禀报?”
宫人跪了一地,都道:“太后娘娘说自己只是小病,休养一阵便好了,不许奴婢们惊动皇上。”
杜仲鼻孔里哼了一声,崇庆帝也没有计较, 见太医周游起身,问道:“太后病情如何?”
周游神色局促:“……向来臣为太后诊脉,都是个肝气郁结,中气不足之症,这是老人常有的病,刚才诊脉,太后的这老病也没有复发,应该是有其他病机。”
“庸医,”杜仲骂道:“连什么病都诊断不出来!”
周游心中其实纳闷更甚,盖因他不久之前才为长平侯夫人诊脉,竟同太后一模一样,都没有任何病兆,也看不出任何问题。
崇庆帝盯着杜太后略苍白的脸,一时没有说话。
杜太后年纪已经六十余,但因保养得宜,竟是四十岁中人的样子,仍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姿容,当然如果这姿容不妙丽的话,不会叫先帝钟爱一辈子,她本人也不会从一个小吏之女,一步步坐到贵妃,再正位中宫。
却见杜太后忽然面色痛苦,挣扎扭动起来。
“好痛啊,”她伸手乱挥着,叫起来:“有人扎我,有人拿针扎我!”
长长的指甲差一点就从崇庆帝脸上划过去,被崇庆帝握住了:“母后,母后?”
杜太后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一张脸憋得有些发青,呻、吟扭动更甚。
崇庆帝只听她连声呼痛,不由得道:“太后说有人扎她,怎么回事?”
两个医女上前,为杜太后更衣之后,对周游道:“太后病痛之处不定,一会儿在背上,一会儿在脐下,头、足并痛,仿佛针扎,痛苦难忍。”
周游真的是竭尽毕生所学,也完全没弄懂杜太后到底发了什么病,一时之间汗如雨下,完全呆住。
“……太后的病,如此蹊跷,”却听杜仲阴沉沉道:“连太医都束手无策,老臣怀疑有人在暗害太后。”
崇庆帝面色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暗害太后?”
“如果没有小人暗害,”杜仲道:“怎么解释太后病来如山倒?又怎么解释太后说有人扎她?老臣只怕这宫闱之内,有人欲行不轨。”
“什么人,欲行不轨?”崇庆帝道。
“老臣从何而知?”杜仲道:“太后素来宽仁,从来没有结怨于人,是谁黑了心肝,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崇庆帝这时候一反常态地镇定:“……那依丞相的意思,该当如何呢?”
“翻一翻史书,后宫掖庭巫蛊镇魇之案屡生,这妇人媚道,手段幽微,只怕防也防不住。” 杜仲看上去十分郑重:“太后病得古怪,怎能不信这些事情?”
“巫蛊镇魇?”崇庆帝道:“这可不能轻易就认定啊。”
听到这几个字,吓得宫人和太监瑟瑟发抖,抖如筛糠。
“皇上不相信,难道就眼看着太后病势沉重?”杜仲怒道:“现在这情形,如果不大搜六宫,搜查镇物,还有什么办法?”
见崇庆帝不语,就见杜仲呼地一下站起来,厉声道:“宫中有人镇魇,掘地三尺,也要把元凶抓出来!”
角落里,马全猛地抬头,烛光映照地他的脸,苍白如纸。
宫闱之中,开始了地毯式的搜检,每个妃嫔的宫里,全都翻得稀巴烂,甚至包括人去楼空的椒房。
鉴于太后病势奇怪、昏迷不醒,杜仲指明在宫中搜查任何与木俑、桐人、符纸有关的东西,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然而六宫甚至三大殿全部搜检一遍,除了搜检出一些宫女和太监有伤风化的秽物之外,其余疑似镇物的东西,一无所获。
“按丞相的意思,宫闱之中,连朕的寝宫,甚至太子的读书之所,都仔细搜查过了,”崇庆帝道:“甚至宫中的地砖,都挨个敲过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现。”
杜仲道:“这宫掖之中,算是清查干净了。但还有一处地方,没有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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