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在榻下放着红光,他一只手伸出去烤火。鼻端嗅着雪花的冷意和梅花的浓香,他心中不经意地想起公务相关。
他心想:陛下应该快回京了。
他心想:也不晓得她病的怎么样了。
皇上的伤不晓得怎么样。
但愿不会有事吧。柔然这一仗打胜了,皇上回来应该会大行庆祝的,朝中兴许又会有一番变动了。不过这应该跟他无关,他这三年都要居丧了。三年有点太长了,就算可以请求夺情,至少也要守一年吧。可能一年都不太能入宫做事了。
脑中浮现出她苍白的病容。
他想起那天的事,越想越觉得自己那会错乱了,没有表现好。他现在才慢慢明白过来她当时为何那个反应——她以为他冒犯他了,慌张将他赶了出去。
他感觉有点难堪,他没有想冒犯她,也许是他不小心,让她误会了。他应该向她解释的,他不是那种会冒犯人的人,更不能冒犯她。只是这话不好意思说。他有点怕她会对他有芥蒂。
他又想起她那天说的问题。
李羡先前无意和他提了几句朝中的事。
李惠和常太后兄妹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了,几番争端,这样下去,恐怕要出事情的。她说的那件事确难,这问题恐怕还是出在皇上身上的,不管是太子的事,还是皇后生育的事……皇上对于冯、常、李这三家是什么意图,这才是根源,只是他不敢告诉她,怕她心里有想法。不过她那样聪明的人,就算他不说,她恐怕也是明白的,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他想替她想出一个主意来,无奈牢网重重,犹如困兽,想不出来。他已经看到接下来时局的凶险了。眼下风急浪险,他有点替她的前途担忧。
他想的有点多了。
睡不着觉,他下了榻,缓步来到案前,铺展了笔墨纸张,提笔构思,画了一幅茶花。工具不全,只有小毫勾勒轮廓,看起来挺怪的,成了白描。
他画了一夜的画,越画越精神,心情好了起来。到天明时,他微微感觉到了困意,搁了笔,回到榻上拥衾而卧。
雪花飘入窗来,湿冷的融化在脸上,他突然想起,平城在下雪,陛下回京的路上也在下雪吗?
第116章 筹谋
沃野镇。
白茫茫的雪霾中,冯凭在宫人的搀扶下从车中出来。外面,华服侍臣、宫人已经列了一路,看上去是光鲜亮丽的明景。拓拔叡裹着孤裘,一只雪白的丝绸帕子掩着口,和冯凭并肩而出。
韩林儿,珍珠,都在车外迎着,见着夫妻二人,连忙来扶。从下车到入宫这短短一会工夫,身上已经落满了白色的雪花。眉毛眼睫都被雪粘住了。
拓拔叡伤未愈,只是不想被人抬着出来,所以坚持着步行。冯凭则颠簸了一路,身体虚弱,形容憔悴,整个人裹在狐裘里,最后几乎是被韩林儿抱回宫里的。
沃野回平城就是大道了,休息了几日之后,拓拔叡继续出发,换乘了更加舒适宽敞的车驾。冯凭整日是躺着,昏昏沉沉,汤与药不断。珍珠和韩林儿得知她是小产了,都吓的心乱跳,话都不敢多说了,小心翼翼在身边伺候着。冯凭身体病痛,也没心思同他们说话。
拓拔叡精神好一点,穿着宽松的亵衣坐在榻前,处理一些事物,有时候过来陪陪她。他来的时候,冯凭会打起精神来,同他说话,打发无聊的旅途。
拓拔叡出征前,将朝事交给几位录尚书事的大臣共同决策。然而他一离开,朝中的矛盾很快就激化了。五位录尚书事的大臣,常英权力最大,他仗着是太后之兄,朝中凡有事,不与同僚相商,先去请教太后,要太后的主意,或者私底下同乙浑开小会通气。那乙浑同太后关系匪浅,通过太后取信皇上,登台辅之贵,和常英做小团伙。陆丽明哲保身,甘当缩头乌龟,绝不跟皇帝的舅子老娘去争风头。郁久闾氏这些年不太受重用,跟常家李家都不能比,也自觉地不掺和朝廷争斗,于是只剩下李惠一人,成天和常英乙浑斗的热火朝天。
太过分了!
常英把所有权力都攥在手里,朝廷大事决策,人事任免,全都凭自己说了算。乙浑跟常英狼狈为奸,李惠想找帮手,但陆丽闾聪都装傻退缩。这日,李惠因为给英国公李慕谥号和李家兄弟袭爵的事和常英吵的不欢而散之后,他终于忍不住,给拓拔叡写了一封信,告了常太后一状。
常英独断专权,常太后和大臣、侍卫武官私相授受,淫.乱后宫。反正都是实事,也不是捏造,宫中朝中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李惠感觉无法再忍受常氏这对兄妹了,不得不苦口婆心劝诫拓拔叡:常英太乱来了,太后行为有辱皇室的脸面,皇上太亲信常氏了,常氏兄妹越来越无法无天,这样下去会出事的。如此云云说了一通。
拓拔叡雷霆大怒。
当时乌洛兰延,冯琅,李酉等许多大臣都在场,他脸色骤变拍案而起,指了那信说了一句:“简直放肆!”
乌洛兰延等人就都默了,谁也不敢出声。
常太后跟乙浑那点事,还有私底下那些乱七八糟事,拓拔叡早就知道。常英喜欢专权独断的事,拓拔叡也一直都知道。皇帝身边这些人,如冯琅乌洛兰延之流,个个狡猾的人精似的,谁都看的出来皇帝心知肚明,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皇帝明知道而不理会,自然有他的用意和目的,大家谁也不去犯他的忌讳,哪壶不开提哪壶。拓拔叡此时的发怒,不是真发怒,而更类似于是一种表态。这其中的意味就深长了。
很快晚上,冯凭也知道这件事了。
拓拔叡之前对常氏兄妹的事一直装傻,此时突然不装了,当着大臣的面公然作怒,只有一个意思:他不打算再包容常家了。
冯凭其实明白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拓拔叡这些年扶持常氏,常家在朝廷里得到的利益已经太多了,凡事物极必反,现在常家已经满溢了。不光朝廷里有人有意见,拓拔叡作为皇帝,也是会有意见的。他不能再捧常家,必须要打压。
李惠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东西,但他这封告状信,绝对是顺了君心的。
李氏和常氏的斗争终于要开始了?看拓拔叡的态度,明显要支持李惠了。她感觉这一场,常氏要败了。这是没有什么怀疑的,拓拔叡的态度已经这样明显。常氏要是败了,冯家该何去何从呢?
同时,她也感觉到,李惠这人不可相与了。李惠……太心急了。太后和常英虽行事有失当处,但也没犯过大的过错,李惠这么迫不及待地斗倒她,没有帮手,甚至不惜亲自下场扯了头发开撕,这吃相未免太急太难看了。他才做了几年的台辅?常英做了多久了?她对常英还是了解的,这人虽然有些爱争权,但能力不差的,大事不会乱。
李惠权欲太重做事太急躁,沉不住气,这人成不了大器。
他若得势,容不下冯家。
拓拔叡见人识人比她多的多,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拓拔叡知道李惠是个什么人,还要重用他,只不过因为他是太子的舅舅罢了。一切都是为了拓拔泓。
冯凭试探拓拔叡的态度,说:“常英不至于这样吧?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录尚书事了,不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兴许李惠是误会了。其实我觉得常英做事稳妥,李惠毕竟资历短浅,常英难免自作主张一些,也没要紧的,皇上回头说说他就是了。至于别的事情,流言蜚语道听途说,皇上还听这些绯闻吗。”
拓拔叡晓得冯凭和太后是姻亲,从来一伙的,她对常太后那些私事比自己清楚的多了,只是关系亲近所以替太后说话。拓拔叡晓得她的意图,说:“朕不是不相信太后和常英,朕自然晓得常英是忠臣,不会背叛朕,朕气的是他把事做成这样,落人话柄。状都告到朕面前来了,你说朕能不生气吗?”
冯凭听他这个话,知道他眼下只是敲打,并不是真的立刻要对常家怎么样,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把这个话说给自己,大概是知道自己会去和太后通气。冯凭笑了笑,握着他的手:“回头让太后说说他,他会长记性的。”
拓拔叡严肃道:“不能这样算,朕真得惩戒他一下。”
冯凭笑道:“皇上要怎么惩戒?要不罚他一年的俸禄,停停他的职,让他回家思过思过。”她知道常英风头太盛了,必须要给他降降温了,否则这事要闹大。
拓拔叡说:“你说的对,就罚他一年的俸禄,先停了他职。”
冯凭听到他这个回答,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她是为了常家好,所以建议先将常英去职,但这样做毕竟还是太狠了,太后心里会有想法的,不见得真能接受。而且这也只是一时之计,拓拔泓在那里,拓拔叡早晚会清除障碍,替李惠开道的。这是他为了太子必须要做的。
拓拔叡敲打的意图这样明显,太后在皇帝身边耳目甚众,于是没等他回京,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李惠的告状,拓拔叡的反应,臣子的言语,皇后的建议,拓拔叡对常英的处置。
李延春立在榻前,恭着腰,将得来的消息一一告诉她:“……打算将常英去职。”
那时日暮已昏,宫人们正依次的往灯碗里添油。太后正用了晚斋,如往常一样,手支着头,倚在榻上小憩。她近来的新欢,一个叫孙景的人,跪在她身后,摆了镜子,用一把羊角梳替她梳理着乌黑如云的长发。
孙景是个琴师,擅长弹奏箜篌,为人相貌美艳,又有好器活,近来得了太后宠爱。拓拔叡不在,他这段日子便住在了太后宫中,日日陪伴侍奉。她这些年得意,拓拔叡顺着敬着,那方面越发放纵了,除了乙浑,又有许多情人。拓拔叡知道,但是也不太管她。
“这是皇后建议的。”
李延春说:“皇上听说动怒了。”
常太后闭着眼没睁,徐徐嗅着那殿中灯油的香气。很浓郁,世人多喜欢花香,熏香,但她唯独对灯油的香气情有独钟。小的时候家里穷,吃不起油,闻到油香就特别馋。
她缓缓思索着这件事。
她自然知道冯凭是为了常英,在帮她说话的。皇后是聪明而牢靠的人,说话做事有分寸,她从不怀疑的。
她恨的是李惠。
李惠竟然向拓拔叡告状。
她并无意和李惠成仇,先前一直想要拉拢,大家结亲,有福同享。然而李惠看不起人,不肯跟常家结亲。
不肯跟常家结亲,还想撬了常家的位子。
她知道这事难了。凭着李惠和太子拓拔泓的亲舅关系,她是不便与李家去相争的。因为显然的,她只是拓拔叡的保母,能得到今天的地位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拓拔叡为了太子考虑,自然要扶持李惠。她想要常家保持现在的荣华富贵,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近李家亲近太子。
眼下这个可能性已经被摧毁了。尽管她非常不想,可她现在已经面临着和李家的一战。凭她的地位,是完全无法与太子的重要性抗衡的,这几乎是一场必败之战。如果她拼死一搏,可能的结局是两败俱伤。那是不理智的。
只是眼前她想不出办法。
第117章 泓儿
在她思索的时候,乙弗浑入宫来求见了,也说起这件事:“太后知道李惠跟皇上告状的事吗?”
太后说:“我知道了。”
乙浑见她语气平静,知道这事应该压下去了,心里遂放心了些。
太后仿佛有心事,明明见到他,却偏在枕边若有所思,不说话,也不让人退下。他原地站了一会,有些尴尬,又转了眼去看四下,见到孙景,他有些不悦。这个女人可真能耐的,一个男人不够,又弄一个。他有些醋意,好像自己不够满足她似的,天知道他有多卖力。
他看了孙景一眼。那目光凌厉,孙景吓的心中一跳,连忙放下梳子,站起来,恭着腰悄悄退下去了。其他宫人看到他的目光,也都退下了,同时合上了帷幕。
太后抬眼看了他一眼。
乙浑这人不错的,长得模样高大英伟,床上也合她的心意,做事方面沉稳老道,样样都堪用。但她不喜这人,觉得此人太奸,野心太重,可以做左膀右臂,不可做知交。所以她时常不爱跟这人亲近。
乙浑并不懂太后的心思。
他只以为这女人是天性放浪,所以见异思迁。不过他对自己的魅力有自信,知道自己并不会因此就失了宠,他想方设法,还是要讨她的欢心。
对他而言,这也没什么为难的,太后虽然不年轻了,已经年过四十,中年妇人,但她毕竟曾经是一个美人。尽管现在已经皮肤松弛,长了皱纹,胸部都下垂了,但也并没有沦落到不堪的地步。她养尊处优,保养的还是很好,身材没太走形,颜色也白,施上厚厚的脂粉,还是可以让一大片男子*的。更别说她还有这样的地位。权力是男人的春.药,这话是不假的,他看到她的容貌,再想到她的身份,就能情.欲振奋。
别说四十岁了,八十岁他都能雄起。
虽然私底下,他是更喜欢年轻美貌的女子多一些。水晶花朵般的面容和身体是什么男人都爱的。
一度春风过后,乙浑出了宫。常太后召回孙景,继续陪坐说话。这宫里真是挺无趣的,孙景给她弹一支曲,弹到半途中,发现她竟然打起了盹。李延春上前去问:“太后要休息了吗?”她又忽然惊醒了,迷迷糊糊惊愕说:“现在还早吧,还没入夜呢,再弹一支。”孙景只好继续,然而她靠在那,很快打盹打的更厉害。最后李延春打发了孙景,抱着她躺到枕上,给她盖上薄被。
李延春知道,她上了年纪了。
上了年纪的人,夜里困的早。年轻的时候半夜都睡不着,精神炯炯谈天说地,上了年纪就不行了,到点就困,早上鸡还没叫就睡不着了。人老不老,面上看不出,作息是骗不了人的。
这样的变化让人难受,李延春看着她年轻过来的,又要看着她老了。
拓拔泓今年七岁了。
他是个淘气的小子,长得像他老子一样漂亮可爱,性子也跟他老子小的时候一样,喜欢玩弓刀,喜欢骑木马。得知拓拔叡要回来了,他天天高兴地问太后:“父皇要回来啦?父皇什么时候回来呀?等我长大了要跟父皇一起去出征!”
太后问他说:“出征打仗是好,你书读的怎么样啊?今天练字了没有?”
拓拔泓得意地大声说:“我字早就练完了!”
太后检查他的功课,说:“太后虽然不会写字,可是太后看得出别人的字写的好不好,端不端正,你看看你这个字,歪歪扭扭的,就还要多练,不要整天只是舞刀弄棍的了。你最近背的论语呢?背熟了吗?背给太后听一听。”
太后没读过书,论语么也就只耳熟那么几句,那是听拓拔叡小时候念多了,但往深了不行了。但她检查小孩子的功课,也有她的技巧,那背书背的一气呵成,不打结巴的么,自然就是记的熟练。要是背起来磕磕巴巴,东张西望眼睛乱看,肯定就是没记熟,她只要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了。
然而拓拔泓这小子鬼精的很,他有时候背书背不出来,着急了,就顺口哇啦哇啦胡说,结果发现太后面露赞赏之色,眼带笑意,根本就没听出来。
自从发现这个窍门,他就耍起了心眼子,每逢背书时,就张了嘴的乱背一气,反正只要他舌头不磕巴,太后就听不出来的。太后说背论语,他就学而时习之的背了出来,背到后来记不起了就乱背。太后点头赞赏,左右的宫人都埋着头,感觉滑稽极了,想笑又不敢笑。
大家都知道太后没读过书,也都知道小太子机灵,故意糊弄她呢。
也就这天,乙浑偶尔进宫,正见太后考较太子功课,听了两句,一时没闹明白,疑惑看左右说:“太子背的这是什么呀?”
拓拔泓脸红起来。
太后是敏感的人,被乙浑这一句提醒,再看到左右忍笑的样子,顿时就明白了。
太后生气了。
她出身低微,没读过书,入了宫以后当奶妈子,也没机会读书,这本来就是她最自卑的地方。后来条件好了她也想过学文化的,只是么,过了年纪就没那心情了,没有必要,记忆力下降,也静不下心来。她认为自己虽然没读过书但并不比有文化的人蠢笨,时常以此安慰。宫人们的偷笑让她感觉很恼怒。
太后生气了,训斥了太子拓拔泓一通,说:“你简直是狡猾惯了,怎么能欺骗太后呢?”罚他去院子里站着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