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惊喜道:“当真是你?”
伸手便想揉揉郁清梨的脑袋,忽然想起前几日,叫她恼的那件事,嗓子有些发干,心尖微微发涩,笑着收回了手。
干干拾起了地上的面罩问她道:“你今早便来东洲了么?”
郁清梨嗯了一声,也没好抬眼去瞧。
两人便没再说话。
半晌后,目光忽然对上,两人先是一愣,而后极有默契的相视一笑。
头顶灯笼闪烁微弱的光,昏黄柔柔,朦胧似稀薄雾气。
仿若十三州府中揉碎了的万家灯火,明明灭灭,晃乱了人的心。
江煦之早上起床又等了一会,见郁清梨门没动静,便有下楼吃了早点。
待瞧见赵婶儿等人起床后才去喊的郁清梨。
郁清梨一开门,江煦之端着早点送给她,嘱咐了句:“吃完便启程了。”
郁清梨接过早饭,神思还在游荡,只是傻乎乎的回了句:“好。”
江煦之嗯了一声。
郁清梨又问:“昨晚那人?”
江煦之回的轻松:“处置了。”
郁清梨哆嗦了一下,瞬间清醒。
楼下吃完早点的高仲和阿六先上来拿行李,瞧见郁清梨和世子站在门边,吓得急忙就往楼下跑,赵婶儿恰好也要上楼,便听高仲和阿六道:“赵婶儿,我们去一趟西阁,在哪儿在哪儿?”
赵婶儿不明就里,被推的云里雾里训到:“可不就在楼上嘛,哎,哎,你们推我做什么?”
高仲笑道:“婶儿,多吃点,走走,再去吃点。”
赵婶儿只觉得他俩毛病,蹙眉被推下楼道:“你俩不是要去西阁么?怎得又要吃?到底是拉还是吃?”
这一句话,登时恶心了三名将士,他们互相瞧了一眼,都不说话,齐齐的放下了碗。
众人到了矿山,发现这次的洪涝的确厉害,有些地面泥泞的如同沼泽,根本没法下脚。
原本人家聚集的村落,此时也是冷冷清清,赵婶儿瞧着这景象,指着不远处一户塌了屋顶的人家道:“瞧,我家那个死鬼在的时候修的房子。”
话是笑着说的,可是其间的语气却无限悲凉。
高仲和阿六皆不言语。
江煦之瞧见有三三两两的老人正在咬牙扛着木椽子,倒是有些心酸,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分外吃力。
江煦之示意身边的将士去帮忙,他走上前去问话。
弄清楚原来他们是才从东洲的亲戚家回来修房。
昨晚那人死不招供,只说自己是为了偷一些钱财才来的。
他没时间同他耗,最后夜半叫了辆马车,将人下足量的药命其中一名将士,快马加鞭送回了京都。
下午找了县太爷,命衙役和许些工匠便开始施工。
衙役是个四五十岁的圆滑中年人,见江煦之前来,自然知道是什么事,回话都是囫囵个儿的回,问来问去,什么话也没问出,江煦之却笑着在心内给他记下一笔。
这件事,八成同他逃不了干系。
郁清梨看着江煦之画的图纸,小心翼翼的凑过头,江煦之注意到,直接送去她面前,郁清梨拿着图纸,心内赞叹江煦之的聪明,若是在她的那个时代,大抵是个顶厉害的工程师。
但是瞧见路面时忽然想道:“这排水系统设计的精巧,只是阴雨天,路面的问题你却没想到。”
江煦之一顿,饶有兴致的看向郁清梨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郁清梨看向脚下踩着的地面,抬手指着挂在鞋面的泥点子道:“这尚且是已经排过水的模样,若是阴雨天,只怕是谁也别想出门。”
江煦之嗯了一声,话是这么说,可是大昭并没有排水的砖块,这地面顶多铺碎石,垫高几层,可不过也只是应一时之急。
只听郁清梨道:“若想地面防水,不若用空心砖平铺成路,日后就算踩上去,积了雨水,那水溅起也会被空心砖的四壁挡了回去。”
江煦之听着郁清梨的话没想明白是个什么构造,郁清梨想当自己没讲明白,于是蹲下身子捡了石块,在地上画了个四方形,自中间又抠开四方形道:“你瞧,这是垒高四周,水若溅起水花,泥尘,也只在这中间,人的脚踏在上面,至多鞋底脏了,这不打紧。”
一旁的将士瞧见,忍不住惊叹道:“妙啊,这法子如此简单,竟是我们都没想都,郁姑娘真是蕙质兰心。”
江煦之也微微一顿,如此简单的法子,他居然没想到?
不由得对郁清梨的赞赏又多了几分。
*
众人在矿上旁的一间客栈又住了好几日,因着时间紧,江煦之便将事情教给了其余三名将士,其间传信给古川,命子言和附隐多带些人来盯着。
因着辞岁礼将近,他只能带着郁清梨和其余三名伙计回了大昭。
只是在回程的途中郁清梨总觉得这矿山的人消失的实在是离奇,俗话说得好,死见尸,活见人,可是他们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奈何心下没有证据,便也就未同江煦之商量,想来他心中自是有把称砣。
又行一段路,终于是到了长陵街,门口的石狮子旁立着名红妆女子,手持长鞭,更捋着长鞭玩。
江煦之没瞧见,转身下马去接郁清梨,抬手掀开车帘子,
郁清梨便从马车内探出身子来。
守门的将士见江煦之回来,喊了声:“将军。”
白铃便扭身转了过来,瞧见江煦之,走上前大大方方喊了句:“将军。”
江煦之回身,一愣,疑惑道:“白玲公主?”
白铃笑:“听闻将士说将军去了东洲。”
看到郁清梨略一挑眉,笑道:“原是同郁姑娘一道去的?”
郁清梨张口想要解释,一语未出,便听江煦之道:“是。”
白铃便没再追问,面上划过一丝失落,旋即抬头冲江煦之道:“我有话同将军说。”
这话便是赶人的意思,郁清梨也不打算久留,转身准备走,却听江煦之又回了句:“公主直接说吧,都是自己人。”
郁清梨倒是没想到江煦之这么直接。
白铃乃回:“恐怕这件事,不好说与第二个人听。”
郁清梨便回:“无碍,我总归要回铺子,已有多日没见着袖桃他们,也不知道铺子怎么样了,二位聊。”
江煦之便留不得,目光随着郁清梨走毕才冷眼回神道:“那公主便随我去书房吧。”
白铃欢喜跟随,双手背在身后,一路走走看看。
进了屋内道:“我倒是没想到将军的屋内陈设如此简单。”
江煦之命人奉了茶水,并不拐弯抹角,只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公主有何时要说?”
白铃笑着放下杯盏,身后捻了块小小的糕点,送入口中,末了不忘舔了舔指尖,狡黠一笑:“世子爷向来如此待女孩子么?”
江煦之懒懒喝了口茶水,面无表情回道:“向来如此。”
“当真?”
“当真。”
白铃便哈哈大笑,笑的有些喘,许久过后便不笑了,只是瞧着江煦之浅浅道:“我瞧着将军待远房表妹却不一样,说话细声细语,竟有几分不似将军做派。”
江煦之大抵是厌烦这么来回的口水话,便回道:“公主方才要说什么?现下只有我们二人了。”
白铃收了笑,眼中寂寂,瞧向江煦之,含了春水一般,道:“同你告知一个好消息。”
江煦之客气的回道:“洗耳恭听。”
白铃忽然站起身子,猝不及防趴在江煦之面前的桌案上,倒是惹的江煦之皱眉,他没有躲避,而是自二人中间放下了杯盏,冷声道:“若是公主故意寻乐子,恐怕来错了地方。”
白铃背过身子笑笑:“将军莫恼,若我说,在赵录尚书事家中有一方地牢,您说,这算不算一个好消息?”
江煦之的手动了动,这消息来的倒是好些及时,只是却是这白铃与他说的?
江煦之面色忽而冷冽几分,冷声道:“公主既是小宛国的公主,还不要插手大昭的事才好。”
白铃轻笑一声:“公主的确是小宛国的公主,可我想做大昭的人,怎么办呢?”
这话似是打趣,江煦之不予理会,白铃全身僵了僵,浅浅叹了口气,最后拿了块糕点掷入口中时回道:“将军不必将我化入对方阵营,我不会害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随后吞了那糕点笑道:“我倒是羡慕郁姑娘起来了。”
不等江煦之再说些什么,只见她已经出了门,眼中氤氲一片,恍惚中瞧见那年战乱时,一身戎装的少年郎,放了她。
*
她并不是突然爱上的他,早几年前,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她从父亲口中得知大昭有一铁血少年将军,起初是好奇,是敬佩。
于是她混入随行军队中,瞧见了风华正茂,盛极一时的江煦之。
年轻少年身穿铠甲,身后的披风是鲜红的,头上的穗子也是鲜红的,脸上的血是鲜红的,马踏过的骨堆也是鲜红的,他的身后是壮阔长河,巍巍青山。
她便知道,自己对这个年轻又神秘的男子生了好奇。
再次交锋是他剑指眉眼时,就那么一寸,一寸便能要了她性命。
她哭红了眼睛,抽抽噎噎道:“我家中还有一位八十老母需要伺候,我,我,我不想死。”
那是江煦之第一次放了她,第一次手下留情,也是最后一次。
她想,或许这是心软。
此后的好几年,英姿飒爽的少年总是入梦,这便成了她的心结,她想,要去看看,看看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而今成了什么模样。
她打听过,少年尚未娶妻,仍是孑身一人,或许,是等她?她自作多情的想着,也就主动请命来了大昭,却是提早了许多日子。
她怕,来迟了一天,少年都会有了心上人。
索性,少年没辜负她的期待,长成了一位参天挺拔,更俊朗无双的镇远将军。
可是少年身边,怎么就有了心仪的姑娘,姑娘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少年早已不记得她,她却因为惊鸿一瞥,惦记了少年许多年。
白铃走到门边时,伸手带上了帽子,整个人裹在斗篷中,满身冷气,只是那滚烫的泪,顺着脸颊流进了心里,真苦,太苦了... ...
她到底来迟了,那些难熬的岁月她都替他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