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孤儿, 生来便不知父母是谁,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温柔的夜风不仅吹拂着沈珠曦的落发,也吹拂着李鹜鬓角的碎发。
飞扬的黑发掩映着他乌黑的眸子, 他望着夜色, 望着天地,沈珠曦不知道有什么映入了他的眼帘,只知道此时此刻,那双一贯神采飞扬的眼睛里露着一抹惘然。
“我流浪到鱼头县的时候, 已经有五六岁了。我做过乞儿,也做过偷儿, 街上做吃食生意的, 没有谁不曾被我偷过。偷东西, 讲究一个眼疾手快, 可是再眼疾手快的偷儿,一旦被认熟了面孔, 任你手眼再快,也休想靠近别人的店铺了。他们一旦认出是你,隔得老远就会呵斥你, 谩骂你,更有甚者, 你只是从他门前路过,他也会提着棍棒出来打你。”
“刚到鱼头镇那年, 一开始我偷了许多吃的, 可是后来就偷不到了,不仅偷不到, 身上还时常青一块紫一块, 有一次, 甚至连肋骨也断了。”
沈珠曦忍不住追问:“是那些店家打的?”
“是乞丐们打的。”李鹜说:“无论什么地方,也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做乞丐也是如此。”
“那些年长的乞丐,每日都将我或乞或偷回来的银钱食物一扫而空,如果我拿回来的东西不能叫他们满意,他们就会对我拳打脚踢,用我来作取乐的沙包。那一次,我只带回四个铜板,他们就打断了我的肋骨。”
沈珠曦听得目不转睛,眼里渐渐含上泪珠。
“我咯着血在街上流浪了两日,最后倒在了素心堂的门口,是唐大夫救了我。后来,我宁愿在外边流浪也不愿回乞丐窝了。”李鹜顿了顿,目光转向树下残留的围栏。“我吃鸭食,睡鸭栏,和鸭说话。刮风下雨的时候,我和鸭子挤在一起取暖。它们从来没有嫌弃我,打骂我。”
“是鸭救了我。”他说。
沈珠曦的眼泪冲破了眼眶。
眼前的男人只是在冷静阐述他的过去,他的脸上并无悲伤,因为于他而言,这些只是已经过去的困苦,可是对沈珠曦而言,却是她贫瘠狭窄的世界里,从没想象过的另一番天地。
这片天太重,这片地太泥泞,他是如何扛下这天,如何走过这地,最终成长为今日的模样?
“后来,我救了一个晕倒的书生,他急着上京赶考,所以高烧不退也坚持赶路。他感谢我救了他,问我需要什么。我说,我需要一个名字。”
“他起了几个,我都觉得不好,最后,他说,‘你无父无母,长在李子树下,受鸭群庇护,既如此,便叫李鹜吧。’自那以后,我便有了名字。”
“七八年后,曾经打断我肋骨的那个乞丐,纠结了十几个人来围攻我,最后,他死了,我活着。”李鹜说:“他们人多,可是个个怕死,我只有一人,可是我不怕死。所以,赢到最后的总是老子……”
李鹜转过头,被满面泪痕的沈珠曦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哭?”
沈珠曦的哭腔让她的话尾拖得老长:“我心里难受……”
“老子的事,你难受什么?”
“我就是难受……”沈珠曦说不出个所以然,孩子气地蹬了蹬腿。
李鹜深深地看着她,星芒在他眼中闪烁。
“……呆瓜。”他说:“你多少岁了?”
“十六……”
“我不知道我多少岁了,不是二十一就是二十二。”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碧色的东西,在她面前展开手掌。
沈珠曦惊讶地眨了眨泪光朦胧的眼睛:“这是……”
“这是我一直就有的东西。”李鹜说:“那个书生告诉我,这是玦,只有人们表示恩断义绝的时候,才会送这种玉。也许这就是我的亲生父母想告诉我的话,不要回去找他们。”
李鹜手心里的玦,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玉上云纹缭绕,色泽光润,显然被主人时常摩挲。
如果这块玉真是李鹜生来携带之物,他的出身必然不凡。
然而,再不凡又能如何?就像那个书生说的一样,这是一块玦,只有表断绝之意时,玦才会作为赠物送出。
沈珠曦不愿看他消沉,安慰道:“说不一定,这其实是一对珏呢?”
“珏是什么?”李鹜朝她看来。
“就是一对有缺口的半环形玉。”沈珠曦说。
李鹜望着手中的玦,自嘲一笑:“……可我只有一块。”
“说不定是你小时候弄丢了,说不定是……”沈珠曦绞尽脑汁地安慰道。
“不必安慰我。”李鹜打断她的话,说:“我本来就没有认祖归宗的想法。他们遗弃我,是他们的损失。”
沈珠曦原本还在为他伤心,此刻不禁破涕为笑。
这就是李鹜,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他也不会同情自己。
“我……”沈珠曦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我被人叫做天煞孤星,你会害怕吗?”
“谁这么叫你?”
沈珠曦想起了宫人间的流言,还有兄弟姐妹那些明里暗里的嘲讽。
“……很多人。”
“他们在放屁。”李鹜毫不犹豫道:“你要是天煞孤星,怎么还没把他们克死?”
沈珠曦又开始笑,刚刚升起的悲伤烟消云散。
“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
“和我走得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沈珠曦喃喃道。
“说说看。”
“我七岁时,和一个宫女姐姐交好。”
“你七岁就入宫了?”
沈珠曦慌忙点了点头,怕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紧接着说道:
“没过两年,她就因为偷母……贵妃的簪子,被活活打死了。但是临死前,她也不承认东西是她偷的,我也相信,不是她偷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李鹜说:“人是贵妃打死的,你只是个七岁的小宫女,这事怎么能赖在你身上?”
“还有我十岁的时候,贵妃触怒龙颜,被剥夺了封号幽禁,这一禁就是六年……”
“贵妃被幽禁,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越国公主的人吗?”
“我……越国公主住在贵妃宫里,我自然也住在贵妃宫里,贵妃也算我的半个主子。”沈珠曦说:“贵妃被幽禁后,宫里所有人的日子也不好过,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内侍对我多有照顾,但不久以后,他也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他被一个好男色的老太监要了去,没过多久就被折磨死了……”
“还有呢?”
“还有十三岁时,我交了一个朋友,她是一个郡主……”
“郡主和你这个宫女交朋友?”
“她……她可能是见我可怜,心血来潮吧。”沈珠曦说:“有一次,她说带我出宫玩,我没忍住诱惑,答应了她。我们出宫后,却遭到了匪徒绑架,虽然我们最后被救出来了,但京中却起了流言,说她……清白已失。一年后,她就远嫁了,去了山高地远的云南,嫁了一个没听说过的人。”
沈珠曦哽咽道:“都是我害的……”
一个响栗敲在她头顶,沈珠曦哎哟一声,逼回了鼻尖的酸涩。
“说你是呆瓜,你还真呆啊!”李鹜不屑道:“这些事,跟你有一个铜板的关系吗?你自己老往自己脸上贴金?还天煞孤星呢!你要是天煞孤星,我就是太白金星。你来克我试试看——”
“你不能乱说!”沈珠曦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捂住了他的嘴。
天地一下寂静下来,李鹜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的鼻息,撞在她的手心,唤起一阵酥痒,沈珠曦猛地收回手,脸上温度骤然升高。
树上静了好一会,只有风声吹拂树冠,涛声阵阵。
李鹜说:“我不怕你克。”
“啊?”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沈珠曦疑惑朝他看去。
李鹜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广袤无边的夜色,说:“我的命也硬,我不怕你克。”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沈珠曦心里掀起浪花。
李鹜说:“回去吧。”
“……好。”
两人回到家,宾客已经尽数离去,李鹊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缕酒香残留在空气中。
沈珠曦回了卧室,李鹜过了一会,抱着一个小小的木匣走了进来。
他在她面前打开了木匣,沈珠曦惊讶看到里面装着几排垒起来的银锭子,最上面一层,放着她的一对耳饰。
“这是我给你添的嫁妆,你好好收着,不要乱用。”李鹜把木匣放到她手里。
沈珠曦呆呆地看着他,她从来没听说过丈夫帮着添嫁妆的道理。
“你哪儿来的银子?”她脱口而出。
“做生意挣的。”李鹜顿了顿,说:“干净的。”
“……你不怕我拿着你的银子跑了吗?”
“你跑啊,老子巴不得你跑。”李鹜说:“你要是跑了,老子才有理由捉你回来打断你的腿。”
见沈珠曦露出害怕神情,李鹜扯了扯嘴角。
“你又信,说什么你都信,真是个呆瓜。除了床上,老子不打女人。”
沈珠曦小声说:“你可以让李鹍或李鹊帮你打。”
“你真了解我。”李鹜忽然伸手,揉乱了她的发髻:“别自己吓自己了,累了一天,快睡吧。”
陌生的感受让沈珠曦呆立原地,直到头顶的大手离开了也没反应过来。
一开始,她觉得李鹜是个大恶人,后来,她觉得他也没那么坏,现在,她觉得,李鹜比她想得更好。
洗漱完毕后,沈珠曦躺上柔软安稳的新床,心里想着:她以后,也要对李鹜好一点。
这念头刚升起还没多久,换上了中衣的李鹜大大咧咧撩开竹帘走进,一屁股挤开了睡在中间的沈珠曦,无视她目瞪口呆的表情,顺势躺了下去。
“你……你来做什么?!”沈珠曦缩在角落,结结巴巴道。
“睡觉啊,你不睡觉吗?”李鹜理直气壮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不睡觉就再过去一点。”
“这是我的床!”
“老子付的钱。”
“我们说好了,成亲后你不能占我便宜!”沈珠曦气红了脸。
“谁占你便宜了?”李鹜说:“我碰你一根手指头了吗?倒是你,别趁我睡着了,反过来占我便宜。”
“你——”
沈珠曦气得不行,既不想下床让李鹜霸占她的床,也不想就这么让他如愿,她夺过他身上的被子,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这是我的被子!”
李鹜扑通一声从床上滚落,抬起头来,沈珠曦已经把被子裹成一个蚕蛹,背对着他躺下了。
李鹜嘴角带着微笑,重新爬上床,躺在了床畔。
“等我睡着了,你可别非礼我。”
“你做梦去吧!我宁死都不会非礼你!”
“这可说不准,毕竟我年轻英俊又多金……”
“呸,你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