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很惊奇:“你做的?听起来很有趣啊。”
谭音见他外貌清秀,谈吐温和,估计是不太会计较自己抢走金砂的恶行,不由稍稍放下心,从柱子后面露出半边身体,小声道:“那个……还用了上次的天河金砂。”
泰和笑了:“够用吗?我那里还有很多。”
谭音大喜:“可以再拿吗?!”
他笑着点头,抚摸铜镜粗糙暗淡的镜面:“镜子叫什么名字?”
“同心镜。”
“好名字。”泰和赞了一声,端着镜子缓缓走到她面前。
谭音仰着脑袋,怔怔地看着他走过来,走到自己身边,然后举起同心镜——镜面一派粗糙暗淡,什么都没照出来。
“哎呀,真的有用吗?”泰和苦笑着挠头。
谭音急道:“这个只有有姻缘的男女才能照出来。”
“好吧。”他将同心镜递给她,微微一笑,“我好伤心,我们居然没有姻缘。”
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话,可她当时那么单蠢,却没听出来,赶紧绞尽脑汁地解释:“这、这个……可能、可能对天神没用吧……”
泰和微一愕然,可是紧跟着又笑了,笑得很柔和。
“我知道你是谁了。”他说,“你是新来的无双神女,天下无双的工匠。”
谭音点了点头:“那、那你是……”
“我是泰和,泰和神君,掌管天河星辰。”
谭音想起这些久远又有趣的往事,唇角的笑意不由更深了。
源仲在前面,默然半晌,忽然调转鸟头,朝下飞去,道:“同心镜听起来很有趣,咱们去看看。”
谭音赶紧拉住他:“那个镜子平时照、照不出人……”
“看看而已。”
“可是下面有战鬼……”
“不怕,有我在。”
极乐鸟这会儿快得像脱弦的箭,破开云雾,几乎眨眼就可以望见皇陵神道上那一排红红白白的花树,战鬼将军的云雾阵难不倒这只灵禽,它打着旋儿,轻盈高贵地落在神道上,傲然顾盼道旁的石人石马。
源仲抓了一绺风尾细细一闻,笑道:“那只战鬼不在,走吧。”
谭音是第一次来到挽澜山皇陵,她对皇陵并不了解,但见满眼花树芬芳红白,远处青山影影,景色秀丽,与想象中阴暗颓败的气象大不相同,唯有东南角那里阴气冲天,想必是厉鬼煞魂聚集之处。
源仲双手合十,默念一阵,很快便有一层淡青色结界笼罩二人周身,他把身子歪过来斜着坐在极乐鸟背上,这样就可以回头看谭音了。
“放一层结界,这里的人发现不了咱们。”
他见谭音入迷地看着皇陵景色,不由偷偷伸出手,一点一点挪过去,小心又轻轻地握住她一片衣角。她就坐在自己身旁,吐气如兰,身体上带着各种味道,木材味、铜腥味、还有清冷的肌肤上的香气,糅合在一处,比这里浓烈的花香更令人陶醉。
美人在侧,风景如画,梦耶?醒耶?
他忽然觉着皇陵深处的辛湄一点都不可怕了,姬谭音在这里,连带着战鬼将军都变得有点可爱。
极乐鸟走得很慢很慢,路上遇见许多小妖怪,长着翅膀的小少年、妖娆美丽的莲花女妖、老鼠尾巴从衣服下面伸出来透气的老头儿,一路说一路笑,叽叽喳喳地走远了。
一旁还有青竹林,林中放着玲珑的白石桌椅,有个漂亮的小姑娘坐在椅子上吃甜瓜,她身后站着一个大汉,两人不知在说什么,大汉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好像要被气晕过去的样子。
源仲见着那姑娘还是忍不住抖了下,拍拍极乐鸟的脑袋,它走得更快了。
“我能感觉到同心镜。”谭音扭头向南方望去,那里隐隐约约有一行黑瓦长屋,被浓密的树影遮挡,想必应当是主人住的地方。
她手指微微一弹,不远处一道细细的金光忽然冲天而起,带着喜悦的清朗呼啸声,如同欢快的小鸟扑进她怀中。待浅浅的金光消散,她怀中忽然多了一块铜镜,上面沾满灰尘,显然这一任的主人并不太爱惜它。
谭音怜惜地用手绢将镜面上的灰尘细细擦拭干净,那暗淡无光的镜面渐渐清晰,镜面粗糙,像是没有打磨干净似的,那暗淡的色彩里,隐隐透出细细碎碎的金光,是当年她糅合在内的天河金砂。
“看。”她笑眯眯地举高同心镜,“就是这个。”
源仲捧着同心镜翻过来掉过去的看,最后凑到她身边,两人一起望向镜面,粗糙无光的镜面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一根指头敲在镜面上,很怀疑:“有没有用啊这东西?你肯定没做好。”
谭音急忙辩解:“当、当然是好的,我说了只有有姻缘的男女才能照出来!何况我现在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你能照出什么来?”
“那你露出真容来咱们再照。”源仲很执着。
谭音摇了摇头。
他转着眼珠子笑:“你不肯露出真容,想必你原本一定长得丑怪无比,不能见人。”
谭音张口结舌,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给自己洗脱丑女的名头,憋了半天,正要说话,忽然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猛然转身,神情凝重地望向东南方——那个充满了阴煞之气的地方,有一丝不寻常的波动被她感受到了。
“怎么了?”源仲见她突然不说话,而且神情严肃,不由奇怪。
“……去那边看看。”谭音手指一弹,同心镜依依不舍地化作金光,回到了主人卧房的床底下。
极乐鸟缓缓向东南方飞去,不一会儿,停在一片巨大的杏花林上空。这片无边无际的杏花林,在这种晚夏初秋的天气依然花朵盛放,色泽雪白莹润,远远望去,如同望不到尽头的雪海,虽然美丽,却带着森森的鬼气。
“这里是皇陵的殉葬坑,”源仲低声道,“历代许多琼国皇帝葬在皇陵中,殉葬坑里也死了无数人,终日阴云惨淡,厉鬼出没,幸好这里有一个战鬼将军镇守,这些厉鬼煞魂被困在此处,出不了杏花林。”
谭音没说话,她双眼紧紧盯着那片杏花林,她可以望见林中漆黑的地宫入口,那一丝令她不安的熟悉的波动正从里面传出。
忽然,地宫漆黑的洞口仿佛扭曲了一下,紧跟着,一团极大的半透明的雾气一般的东西从里面缓缓爬出,她双手骤然握紧——不会错!果然是魔物!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低等的魔物靠吞噬灵魂变得强大,昔日神魔大战,她虽然没有亲身参与那惨烈的战斗,却也见过一些魔物。这只魔物应该是最低等的,连人形也没有,只是半透明的一团煞气,为皇陵殉葬坑的厉鬼们吸引过来吞食它们。
谭音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当年的神魔大战,天下魔物应当都已被扫荡而空,而神界亦是损失惨重,源生天神逐一陨灭,化作了天地间的灵气,所以神魔大战后,诸多仙妖就此冒头,形成了如今世间人妖仙混杂而居的局面。
而此时此刻,居然有一只活生生的魔物出现在她面前,这消息传回神界,不亚于石破天惊,早已凋零的神界,再也承受不起又一次的神魔大战。
谭音忽然翻身从极乐鸟背上跳了下去,源仲吃了一惊,她突然让极乐鸟飞到杏花林上空,然后就盯着空无一人的地宫入口看,这会儿还跳下去,难道中邪了?他紧跟着跳下,落在她身边,轻轻攀住她纤细的肩膀,低声道:“怎么了?”
谭音还是不说话,忽然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冰冷的,掌心全是汗。源仲心中又是一惊,慢慢张开手掌,将她的手严密地护在掌心,整个人往前靠了一步,微微挡在她身前——虽然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她此时明显心神不宁,他须得保护她。
那团未成形的魔物明显吞噬了太多厉鬼,身体笨重得飞也飞不起,缓缓爬出地宫,像是稍作休息。它仿佛察觉到有两个人在不远处窥视它,猛然把身体调转方向,缓缓朝谭音这里爬来。
谭音只觉浑身都僵住了,她只是个后方支援的工匠,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就这样一只没成形的魔物,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爬到自己面前不到五尺的地方。
忽然,它像是看清了她的模样,一阵奇异的低呼声从雾气般的身体里传出——略耳熟的女人声音,可是仿佛又变了许多,谭音一时分辨不出究竟是谁,便见它转身飞快地跑走,像是不敢面对她。
注:辛湄与战鬼将军陆千乔的故事,在《佳偶天成》一书中有详细描写。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那个弹跳出来的耽美游戏的广告太邪恶了!每次都要我手忙脚乱的关掉!
☆、22
二十一章
谭音下意识追了几步,突然之间,身后仿佛被一只手轻轻拽了一下,她惊愕间回顾,身后空无一人,倒是源仲在一旁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
错觉?
她转过身,双眼清光渐盛,探手入乾坤袋,紧紧捏住一道符印——她不确定这枚符印能否解决面前的魔物,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面前逃走。
这只魔物太过贪吃,以至于身体笨重,无法腾飞,只能朝杏花林深处爬去。谭音紧随其后,谁知裙角又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拉,像是阻止她追赶的行为,她心中惊骇,低头一看,依旧没人。
“呵呵……”
脑后响起一个虚幻如云的声音,紧跟着,她垂在身后的长发被人轻轻吹拂,气息冰冷。
谭音的后背密密麻麻沁出一层冷汗,此时此刻,此处所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连她也是闻所未闻。是那只尚未成形的魔物搞的鬼?她凝神望过去,那只魔物连腾飞都不能够,笨拙地在地上爬滚,它不可能有这种本事。
谭音将那枚符印从乾坤袋中取出,警惕地四处张望。
突然,那只急着躲闪的魔物停止了翻滚,它整个身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它剧烈地发抖,半透明雾气般的身体狠命地扭动着,发出尖锐的嘶吼声,紧跟着,它巨大的身体猛然被拉起,朝正西方被狠狠拽飞而去。
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谭音目瞪口呆,而脑后又被一道冰冷的气息轻轻吹了一下,令人毛骨悚然。
“还没有渡过人劫的小小神女。”
方才那个虚幻如云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谭音手里的符印毫不留情拍过去,却扑了个空,紧跟着她忽然觉得浑身像被密密麻麻的绳索捆住,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登时惊得浑身僵住。
“你来……你过来……让我看看你……”那个声音十分柔软空灵,却没有一丝感情。
谭音只觉无数只冰冷的手自头顶钻入她体内,抓住她的神识,她双目登时清光大盛,然而只一瞬,周身的神力便被尽数压制,她发出短促而惊惧的呼声,神识被那无数双冰冷的手拉扯出来,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一股大力朝着方才那只魔物被拖走的方向拉扯而去。
神识一离体,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借来的那具人身软软地栽倒在地,被一头雾水的源仲一把抱住,接下来的一切她再也看不清,无数双冰冷的手包围着她,拖曳着她,竟然令她的神识感到头晕目眩,无法动弹。
耳旁风声凄厉地呼啸,犹如厉鬼嚎哭,她被拽着,风驰电掣般,穿过重重云雾,紧跟着又猛然下落,眼前景致骤然转换,竟像是被拖进了一片巨大的湖泊中。
她勉强仰头望去,只见这座湖泊中建了一座通体赤红的宫殿,殿壁上涂满朱砂,下方还雕凿了火焰花纹,火焰也被涂了朱砂,乍一看,就像这座宫殿被放置火上焚烧一般。
这是极古老极厉害的咒术!
谭音只来得及看清这些,她的神识突然被高高抛起,色泽如火的宫殿大门轰然开启,她被一路拖进这座被放置咒术火焰上烧烤的宫殿内,殿内漆黑无光,而随着她被拖进去,墙壁上的古老油灯一盏接一盏地跟着擦亮,再熄灭。
最后,一扇漆黑的木门缓缓打开,谭音只觉神识被拖入门中,紧跟着眼前一片漆黑,她的神识受到剧烈的震荡,再也支持不住,竟晕了过去,迷离中,只听见木门吱呀一声轻轻合拢,再无声息。
*
不知过了多久,谭音忽然一惊,猛然睁开眼,入目是华丽而古老的殿顶雕花,殿顶极高,殿脊被雕凿成一条恶龙的形状,更罕见的是,它竟是桃木所制。
桃木镇鬼辟邪,却如何能做屋脊?谭音头晕脑胀,只觉身下像是有烈火焚烧,滚烫无比,她是天神,神识强悍,却也被那无形的烈火烤得极其痛苦。
她勉强撑着坐起,四处张望,这似乎是一座极大的殿宇,光线昏暗,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墙壁上自上而下画满了各种符文,柱子上更雕凿栩栩如生的天神像,威严无匹,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雕像中真有丝丝缕缕的神力散发出来。
一阵阵水波拍打墙壁的声音细细传来,谭音晕眩的脑袋忽然想起昏迷前她似乎被拖进一座以咒术为支撑的火红宫殿内,她登时惊觉,猛地从滚烫的地板上跳起,与此同时,那个虚幻如云的声音再次响起。
“尚未渡过人劫的小神女,你过来。”
谭音飞快转身,只见殿西角有一扇小小的木窗开启着,水波拍打墙壁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这座宫殿建于湖上,湖水夜间涨潮,眼看竟要与窗口齐平。而木窗下放置一张巨大的床,帐幔垂落,层层叠叠,里面依稀有个人影。床边有一汪幽蓝的小小池塘,只有井口那么大,里面有几尾半透明的红头鲤鱼摇曳游动,时而无声无息地跃起,透明的身体瞬间化作一团幽蓝雾气,落回水中,再继续化作鲤鱼。
这里是什么地方?床上的人是谁?谭音将神识扩散到极致,却怎样也看不清帐幔下那个人样貌如何,是神是魔,自她成为天神以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你过来。”她又在呼唤她。
谭音情不自禁,缓缓向那张巨大的床走去,而靠得越近,她越能感觉到一种无上的诡谲感,这一切都太过离奇,她又感觉不到魔物的波动,难免警惕不安。
及至快到大床边上,她忽然睁大了眼睛——床边盘踞着方才那只吞食厉鬼的魔物!谭音下意识地就要从乾坤袋里掏出符印,可一摸之下腰上空荡荡的,她才想起自己是神识被不知名的东西拖来这里,乾坤袋还留在那具凡人的身体上。
为什么?她震撼地看着那团半透明的魔物,为什么它近在眼前,她却感觉不到魔物的波动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魔了。”床上的人低声说着,“你不要杀她,她很有趣。”
谭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层层叠叠垂下的帐幔忽然被无形的手拉开一道缝隙,床上的人似乎在与那只魔物做无声的沟通,过了许久,帐幔缓缓放下,那个虚幻如云的声音轻道:“我知道了,且让我助你一把。”
那只魔物无声地咆哮起来,它巨大的身体被数只无形的手高高举起,然后另有两只手毫不留情地向它身体上撕扯而去,一团团半透明的雾气被撕扯落在地上,变成纯白的雾气,再回归到它的身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