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节
马车正停在一家民居外,这房子是一楼一底的。门口正站在一个一脸木讷的中年汉子。看见几人下来了,也不多话,点了点头,然后拉开了自己家的大门。张玉对着他也是点了点头,熟练的驾着马车,驶了进去。那中年汉子待得吴明和雷菲儿进了大门,才又重新把门关上,然后插上了门闩。雷菲儿指着吴明,然后掏出了怀里的松木令,道:“朱三,这位就是吴大人,这松木令正是师祖交给他的。”
朱三接过那令牌,仔细地看了,然后交给雷菲儿道:“恭喜师姐了,见令如见师祖,如今终于可以一展所长。”
雷菲儿接过,叹了口气道:“走吧。”
这间房子看起来颇具规模,至少在平民区里算大的了,但里面的摆设却很是寒酸。那朱三带着几人走到里屋。里屋里面有一大堆的坛坛罐罐,他走过去,抱起其中一个看起来较大的坛子。墙壁上忽地现出一个洞口。他道:“各位,进去吧。”
这竟然还是一跳地道入口,这洞口一开,里面登时发出一股霉臭之气。吴明皱了下眉头,雷菲儿似乎毫无所觉,当先钻了进去,嘴里问道:“朱三,现在那边看守的是我们的人吧。”
朱三点了点头道:“师姐放心,现在到亥时相交,看守的人都是李二哥那个小队,里面的人都被买通了的,绝无问题。”
吴明跟着雷菲儿进了地道,就听得外面一阵声响,朱三已经把地道口堵了起来。里面顿时暗无天日,他再也忍不住,问道:“难道,难道是带我去见丞相?”
黑暗中,雷菲儿的声音幽幽而来:“正是,丞相现在被囚禁在城西的一间秘牢中,一般人是不得知的。幸亏里面有个看守的小队长正是我们苍松亭的人,这才和我们有了联系。”
吴明心头巨震,自己这次出使北方,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查探丞相的下落,雷菲儿这下可真是帮了自己大忙。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们连这都能找到,苍松亭的暗藏实力确实不容小觑。不过这也难怪,这个跟随着东汉走了近千年的圣地要是没点底牌,说出来谁也不信。
地道颇有一段距离,两人猫着腰走了一会,雷菲儿掀开了一块石头,然后道:“到了。”说完,当先钻了出去。吴明紧跟着她,从地道里钻了出去。
外面是个石牢,暗沉沉的。他们这地道口正开在一个牢房的墙跟处。远方,一根照明的火把在转角处无声的燃着,四周一片死寂,那火光连跳都不跳。如果不是那点光亮,这里倒和地道里面没什么区别。
那火把下边转出来个小军官,轻声道:“是菲儿姐么?”
雷菲儿正弯腰把地道口那方石块搬起来堵住了地道口,那里顿时严丝合缝。仿佛本来就是一块大方石一般。她听见了喊声,站起来道:“是的,你好好看着外面,有情况就示警。”那个小军官答应了一声,然后就消失在转角处。
吴明甫一出来,就看见这石牢的另一块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这人满头白发,把整个脸都盖住了,身上又脏又破。到现在还是一动不动,仿若一个死人。雷菲儿躬身行了一礼,轻声道:“丞相,我又来看你了。”
那人仍然是一动不动,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道:“你又来做什么?告诉李铁那老匹夫,要杀要剐随便他,要想知道《行军策?二十四问》的下落,门都没有。”
雷菲儿苦笑道:“丞相,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随同殿下一起南征的吴大人了吧。他现在是南方特使,正是来商谈南北合作的。”
那人听得雷菲儿如此说,倏地坐了起来。他理了理一头乱发,待看清站在不远处的吴明一眼,不由得瞪大了眼,半晌才喃喃道:“真的是吴明。”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厉声道:“好你个吴明,我以为你是一条汉子,没想到这么快也投降了李铁,做了他的走狗。哈哈,我早就不想活了,来吧,杀了我。休得变着方子折腾来折腾去,士可杀,不可辱也。”
他现在面容枯槁,形销骨立更如一个厉鬼,那里还有一代丞相的样子。吴明看着他,忍不住心头一疼。他缓缓从腰间解下赤宵,然后慢慢一节一节地拔了出来,“丞相,你不相信我,但神兵通灵,自然不会胡乱认主,我能拔出此剑,还不能说明一切么?”
赤宵才露出半截剑身,整个石牢里顿时金光万丈。陶仁双眼久不视物,自然大不习惯。他眯上了双眼,浊泪横流,只是道:“吴大人,快把赤宵收起来吧,老夫信你了。”
等吴明把赤宵收起来,他双手撑着想坐起来,却又眉头一皱,似乎全身虚弱无比,吴明走过去,扶着他道:“丞相,你受苦了。”
陶仁却似没听到他的话,只是颤着双手,摸上了他腰间的赤宵,喃喃道:“真是赤宵,真的是。看来是天不亡我东汉啊。”吴明急急道:“丞相,你怎么这个样子了?皇上呢?到底怎么被毒害的?庆妃真的是北蒙奸细么?”
雷菲儿在一旁插口道:“吴大人,丞相身子有点虚,先让他喝点水吧,慢慢说,现在离亥时交班还早着呢,有的是时间。”她准备得倒是很充分,说着,从身上解下了一个水囊,递给了陶仁。
陶仁接过了水,“咕隆咕隆”的喝了几口,精神似乎好了点,然后道:“去年四月底,帕卜里宣布称帝,殿下誓师南征。皇上本想借这次机会,一劳永逸,永远解决南蛮问题。当时举行朝议,李铁果然不出我们意料,强烈反对。”
“强烈反对?”吴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李铁如果强烈反对,那就有点奇怪了,他这次的计谋可谓是天衣无缝,环环相扣。难道当时,他也没有准备好么?陶仁点了点头道:“是的,不过李铁的反对,却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我们初期计划以雷霆之势拿下南蛮,而其他几路总督都明确表示支持。当时,正值北蒙寇边,而东北方面,岛倭也大举骚扰乐浪。李铁根本抽不开任何兵力,所以我们也觉得这次也是平定南蛮的大好时机,一旦多了个南蛮,皇上掌握的兵力和地盘将大大增加。到时候再慢慢把权利收回中央。”
吴明心头“咯噔”一下,顿时明白过来。来到这个世界,就算他这个政治盲,也觉得这个国家的制度有点不合理,总督的权利实在太大,甚至已经威胁到了皇权。不过后来也慢慢明白过来。在这个世界上,由于武风盛行,个人武力被大大的强化了,民众对于高段武者的崇拜几乎有点盲目。历来各路总督,都几乎是八段后期以上,甚至有的人只差临门一脚都能到达宗师。
汉明帝和陶仁的计划不可谓不宏大,一旦成功,东汉将彻底摆脱这种制度上的掣肘。凝聚成铁板一块,真正把自身泱泱大国的国力全部发挥出来。到时候,东汉将真正屹立在这个世界之上,令其他几大帝国仰望。
说到这里,陶仁双眼望着地牢上方,满是憧憬。然后道:“初期,这个计划很是顺利,殿下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攻到了新河城下,离南蛮的国都热河也是越来越近。”说到这里,他声音满是痛苦,低沉的喃喃道:“后来,想必吴大人也知道了,南阳的司马尚发动叛变,我们是十多天之后才从祝淮处得到这个消息。再到后来,西南总督廖青答应的出兵牵制南蛮也完全成了泡影,根本不见他有丝毫动静。”
吴明惊道:“你们十多天后才知道殿下后路被截么?”
“是的。”陶仁重重的点了点头。
吴明心里已经翻起了巨浪,如果真如陶仁所说,那么祝淮就值得可疑了。南阳是祝淮的老窝,司马尚一旦叛变,政令不通,祝淮不可能不知道。而现在的信鸽系统如此发达,断不会拖到十几天后才让京都知道。那么,祝淮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陶仁继续道:“后来么?局势越来越糟糕,祝淮带兵平定南阳叛乱,迟迟不见成效。”
吴明忍不住插口道:“南阳叛乱,到现在还没平息。这司马尚真有那么厉害?”
陶仁冷笑道:“吴大人,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试想,一旦我们控制住了南蛮,对祝淮来说,有什么好处没?那还不如维持现状,他也好继续控制江南五省,做他的逍遥总督。这次南征二十万军队尽没,真要算起来,他祝淮起码要担负近一半的责任。”
吴明*了一声,有心想不相信。但他知道,陶仁说的很大可能才是实话。南阳司马尚那点兵力,以祝淮的老辣和江南几十万兵力,不可能围了这么长时间还拿不下来。只是,上次自己去总督府,看他们正在讨论攻打南阳又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头都快想爆了,越来越是糊涂。
他继续问道:“那后来呢?庆妃真的是北蒙奸细么?皇上真是被她毒害的?”
陶仁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被抓起来时,就听说皇上已经被毒害了。然后李铁就把所有罪责安在我和庆妃头上。至于其他的,我后来全在牢中度过,全然不知。”
说到这里,三人都沉默下来。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众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陶仁沉吟了一会,突然抬头问道:“吴大人,你这次来是和谈的么?”
吴明收拾下心情,点了点头道:“是的。”他简要的向陶仁介绍下当前的情况。陶仁听了后,默然半晌。道:“唐大人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都这种情况了,还对现在这朝廷抱有幻想。唉,也罢,让这老友去折腾吧。他总也有心灰意懒的一天。”
说完,他剧烈咳嗽起来,似乎刚才的话已经耗尽了所有力。他咳得很是厉害,人也靠到了旁边的墙上。吴明到现在才发现陶仁的整个下肢一片血肉模糊。有的地方,甚至还露出的白森森的骨头。这得受多少酷刑啊?他心头一酸,搀起了他道:“丞相,我现在就救你出去。”
陶仁捂住胸口,喘息了一阵道:“吴大人,现在整个京都都是李铁的天下,你救我出去,只会打草惊蛇,连唐大人最后那点心血也会付之流水。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活得腻了,生无可恋,就算你把我救出去,也没几天好活了。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雷菲儿在一边轻声道:“丞相受尽折磨,生机已然无几。而且李铁给他下了一种很厉害的毒药,我研究了很长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唉!”
陶仁轻轻推开了吴明,看了一眼雷菲儿,语气中满含歉意:“看来,雷小姐这几次来看老夫,是真心的了,老夫初始还以为你李铁派来诳我说出《行军策?二十四问》的下落的,实在抱歉。”
雷菲儿连称不敢,陶仁抬起头来,眼中褶褶生辉,突然道:“吴大人,《行军策?二十四问》实乃一部不可多得的军事巨著。乃我朝首任丞相欧阳方所著。只是后来丞相的兵权被太尉分化,丞相就成了专职文官。这本奇书在历代丞相手里相传下来,反而是明珠暗投了。李铁到现在还不杀我,就是想得到这本奇书。你既然得到了赤宵的认主,肯定是胸怀大志,心明如镜之人。我把他传给你,也算是物尽其用了。也算了却了我一桩心事,你且附耳过来。”
吴明吓了一跳,道:“丞相。”
陶仁又是一阵咳嗽:“快点,别婆婆妈妈了。”
吴明只得附耳过去,陶仁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他顿时睁大了眼,几乎惊呼出声:“竟然在他手里?”
陶仁说完了这句话,挥了挥手,道:“快走吧,吴大人,再不走,就要到亥时了。到时候惊动了李铁,别说是我,恐怕大家都要完蛋。”
吴明蠕蠕道:“可是丞相你?”
陶仁背过了身子,道:“你要真感谢我老头子,就好好辅佐我外甥,完成我们未了的心愿吧。”
告别了陶仁,两人顺着地道,从原路返回。钻出地道后,外面已是夜色沉沉。寒风呼啸,似乎要把整个空气都吹得凝固。吴明感觉还有点恍惚,几疑身在梦中。雷菲儿突然长吐了一口气,道:“吴大人,到了现在,你知道我为何对这个朝廷失望了吧。”
她的话极是沉痛,闻之鼻酸,吴明低下头,泪水也几乎要流下来。抬头看了看天空,一轮弦月正挂在天际,血红血红的,跟庭牙那晚何其相似。他突然觉得心一阵绞痛,深吸了一口气,道:“菲儿,如果我们都不去努力,那么,就真正的连希望也没有了,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雷菲儿望着天上的残月沉默了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吴大人,也许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