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青三根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搭在陶士铮的手腕上,没有言语。
“祖母!你怎么这么问,神医的名头能是别人假冒的吗?”陶芝芝娇嗔地开口,圆圆的眼睛在端木青脸上溜了一圈,脸颊泛起一层红晕。
她上前两步,娇声问道:“听说端木先生轻易不给人看诊的,那先生又如何来我们家了呢?”
老太太这才想起,对呀,堂堂神医,怎么主动跑来给陶士铮看诊呢?
陶士铮星目抬起,也看向端木青,他倒是没有怀疑端木青的身份,可他对于神医为什么来给自己看诊却是毫无头绪。
端木青忍不住看了夭夭一眼,这陶府中的人,竟然都不知道是小姑娘去请他的?想到小姑娘小小年纪就被人喂了哑药,端木青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从陶府众人的脸上一扫而过。
陶芝芝的脸更红了几分,她娇羞地低下头,细嫩的手指卷着帕子。
陶士铮望向门口的夭夭,她乖巧地站在那里,身子纤细,厚重的刘海下一双盈盈杏眼关切地望着他。刚才端木青第一眼就看的女儿,难道是女儿请来的神医?陶士铮有些不敢相信,却隐约觉得自己这个猜测恐怕是对的。
说起来自从女儿病了一场,他就发现女儿有了种种变化,旁人虽然没有察觉,可有怎么能瞒过他这个养了女儿十五年的父亲呢?
夭夭走到陶士铮身边,抬手指了指苏府的方向。
老太太恍然大悟,“哦,是苏夫人帮忙请的,怪不得呢!”她就说嘛,家里谁能请得动神医,只有孙女刚认的义母有这个本事。
端木青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目光落在夭夭脸上,倒是没有揭穿她。
老太太往前凑了凑,“神医啊,老身夜间总是不能安眠,才到丑时就醒了,你给老身看看,怎么才能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天亮呢?”
“我来陶府,只是给陶大老爷一人看诊。”端木青俊脸沉了下来。
老太太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她狠狠地瞪了陶士铮一眼,陶芝芝挽住老太太的胳膊,柔声道:“端木先生,您既然都来了,就顺便给我祖母看一看嘛,她年纪大了睡不好多难受啊。”
端木青冷声道:“我看诊时不喜闲杂人等围观,陶大姑娘留下,其他人都离开吧。”
老太太脸孔都气红了,陶芝芝期期艾艾地望了端木青好几眼,端木青却连个眼风都没扫过来。
几个人不敢得罪大名鼎鼎的神医,更何况他是苏夫人请来的,只好讪讪地离开了。
端木青问了陶士铮关于断腿的详细情况,将他的裤脚揭起,查看了已经有些变形的小腿,“若是刚断之时寻我来,应该很容易就接好的,现在——”
他看了一眼目露紧张之色的夭夭,笑道:“现在,恐怕陶大老爷要受一番苦楚了。”
陶士铮道:“请先生尽管下手,只要能重新站起来,再大的苦陶某也受得。”
“这腿完全变形,必须从原来的伤处重新断开,我才能给你接好。”端木青修长的手指仔细地查探这陶士铮的伤腿,眉头皱了起来,“这断腿之苦陶大老爷要再度经历一次了,我明天带两个人过来,让他们按住你的身体,我才能下手给你弄断。”
“不用。”陶士铮语气淡然,“我忍得住,不需要有人按住,请先生今日就开始吧。”
端木青挑眉看着陶士铮,见他一脸坚定之色,点点头,“好吧,如果你忍不住,今天就先断一条腿。”
夭夭担忧得心都到了嗓子眼,需要两个人按住,可想而知会有多疼,当初父亲两条腿齐齐被惊马踩断,该是多么痛苦,除了双腿,断了的还有他的前程。
她默默去了净房,取了干净的棉巾子,折成一条递给陶士铮。
陶士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过帕子咬在口中。
夭夭见端木青双手已经分别捏住了腿伤处上下两端,那修长的手指骨节凸起,知道他要生生拧断父亲的腿,紧张得杏眼圆睁,菱唇紧抿,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抓住了陶士铮的胳膊。
“灼灼,别害怕,父亲不会有事的。”陶士铮安抚地拍了拍夭夭的手,笑道:“转过头去,别看。”
夭夭只觉得心头一阵阵抽痛,她不敢看端木青的手,大大的杏眼中泪光点点,望着陶士铮。
趁着她的目光移开,端木青双手猛地用力一错,陶士铮脸色一白牙关紧咬,额上的汗珠立刻就掉了下来,那脆弱的伤处已经断开了。
“爹爹!”夭夭喊了一声,泪珠滚滚,如短线的珍珠般顺着脸颊掉落,她掏出帕子,却顾不上擦自己的泪水,轻轻将父亲额头的汗珠拭去。
陶士铮惊讶地看着女儿,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听到女儿出声,“灼灼,你、你的喉咙——是受伤了吗?”女儿原来的声音很是甜糯,现在却粗粝如砂石,他一直以为女儿是受了丧母的刺激不再开口说话,现在看来,他恐怕错得太离谱了,女儿的喉咙分明是受伤了!
端木青本来想等陶士铮缓一缓再断另外一条腿,此时听他话里的意思,竟然是不知道亲生女儿小时候被人下了哑药的事,不知怎的,他心头一股怒气升起,握住陶士铮的另一条腿,都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就是双手一错,陶士铮闷哼一声,险些晕了过去。
夭夭心如刀绞,脑袋扎在父亲的肩膀,双手抱着父亲的胳膊,晶莹的泪珠滴落在父亲的肩头。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陶灼灼,这就是她的父亲,从小到大,给了她最多关爱的父亲。
第18章
端木青给陶士铮的腿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药膏,用夹板将腿固定起来,道:“明日我还会过来,陶大老爷这双腿千万不能乱动。”
陶士铮点点头,“多谢端木先生。”
端木青收拾了药箱,看了夭夭一眼。
夭夭心领神会,亲自送端木青出门。
春风已经有了暖意,垂柳柔软的枝条轻轻摆动,一阵桃花的幽香随风而来。
端木青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道:“明日陛下要见你,你巳时去东华街一趟。”小姑娘做出来的通灵香陛下很是中意,也不知道她在这么艰难的处境中是如何学会制香的?
他不知道是谁给她下了哑药,她那时还小,想必是这家中之人。就他今日见到的陶府女眷,没有一个跟她要好的,倒是陶士铮,小姑娘很是亲近他,看来平时对她也算用心照顾。
端木青看看夭夭,她半垂着头,露出一点雪白的后颈,一张白嫩的小脸让她涂得灰扑扑的,再加上厚重的刘海,遮住了那令人惊艳的倾城之色。
在自己家中都要这样小心,想必她也过得艰难。端木青靠近了一步,见夭夭似乎吓了一跳想要躲开,连忙低声道:“你做的通灵香对陛下来说很有用,明日你见了陛下,有什么小小心愿不妨提一提。”
夭夭不解地看着端木青,他在提醒她跟陛下提要求,可是她做出通灵香来已经换了他来给父亲医治,皇上又怎么会额外许诺她什么呢?
她的睫毛很长,杏眼圆圆的,看人的时候带着少女的娇憨,那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身影。
端木青心头一跳,夭夭却已经偏开了脸庞。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笑道:“你这样聪明,明日见到陛下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
送走端木青,夭夭在陶士铮的院子外面迟疑了一会儿,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陶士铮。在心底里,她是把他当成父亲的,尤其刚才他双腿被端木青捏断的时候,她心如刀绞,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女儿。
可她却不敢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借身还魂本就离奇,她偏偏借的还是他亲生女儿的身体。以己度人,要是她最亲的人被别人的灵魂占了身体,她肯定会请高僧做法,将那鸠占鹊巢的魂魄驱走。
她低着头在院门处徘徊不前,陶士铮靠在床头,隔着打开的菱花窗遥遥望着她。
陶士铮万分确定这就是他的女儿,可他却不知道女儿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变了,以前的灼灼并非完全无知无觉,谁对她好她心里都有数,可她绝对没有这样聪明,能请得动神医来给他看诊。她向来是随心随性,像这样徘徊不前犹豫不决从未有过。
他的女儿为什么突然就灵窍全开?
以前他曾经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去善觉寺请高僧看过,慧通禅师说灼灼命格奇特,魂魄天生残缺不全,命盘更是云雾笼罩看不真切,也许会一生懵懂,也许会一朝清醒惊艳世人。
难道这就是高僧说的惊艳时刻?难道他的女儿终于清醒了?
夭夭在院门处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担心父亲的伤势,不能就这样离去。
陶士铮看着女儿进屋,招招手,“灼灼,过来。”
夭夭顺从地走到他身边,将桌上的茶水递给他。
陶士铮只抿了两口就放下了,他看着女儿的神情,问道:“灼灼,你的喉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受伤的?”
夭夭本以为他要问端木青的事,没想到他开口问的却是她的喉咙,他显然不知道弟弟出生时祖母下的黑手。这件事夭夭并没有打算瞒着父亲,但现在却不是告诉他的好时机。父亲的腿伤恐怕要三四个月才能好,现在不能和老太太起冲突,她想等到父亲的伤好了再告诉他。
陶士铮见女儿乌溜溜的杏眼转了一圈,抿着唇不肯说话,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无妨,等灼灼想说的时候再告诉父亲好了。”
夭夭松了口气,指了指父亲的腿,关切地望着他。
陶士铮笑道:“不疼,端木神医抹上的药膏也不知道是什么,清清凉凉的,一点儿都不疼。”
夭夭抿着唇一笑。端木青果然是神医,不仅给医治,还不会让病人太痛苦。
陶士铮轻声道:“父亲不知道你的喉咙是怎么伤的,但是要是可以的话,请端木神医给你医好,灼灼说好不好?”
夭夭轻轻点头,她本来也是打算等父亲的腿伤治好了,就再想办法请端木青给自己治喉咙。
陶士铮的双腿都被端木青捏断,相当于又受了一次重伤,虽然有药膏,他的脸色也很是不好,夭夭用一旁的棉巾子给父亲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正想告辞让父亲好好歇息,老太太、二太太和陶芝芝就涌进来了。
“哎呦,灼灼啊,既然这神医是苏夫人请来的,那你跟苏夫人说一声,让神医给祖母也瞧一瞧。”老太太上来想要拉夭夭的手,夭夭往父亲的床边一坐,顺势避开了。
“就是,大姐姐不能光顾着伯父,也要顾及府里其他人嘛。”陶芝芝看见夭夭就来气,也不知道这傻子哪修来这么好的福气,竟然认阁老夫人做义母,连大名鼎鼎的神医都请来了,以后是不是也会跟着苏夫人结识高门显贵呢?尤其她还生了一张漂亮的小脸,同是姐妹,容貌却有天壤之别。
陶芝芝恨不得往那小脸上挠上两把,可此时却不得不陪上笑脸,“大姐姐,你让端木先生给我也看看,我也有些不舒服呢。”
二太太金氏也凑热闹,“就是,最近我也有夜间盗汗之症,下次神医过来给我也看看。”
陶士铮剑眉皱起,他不知道女儿是用什么法子请到的神医,但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他可是听说过端木青看诊的规矩。“母亲,弟妹,神医他给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女儿站起身来,推着陶芝芝出了房门,又回身将老太太葛氏和二太太金氏都推了出去,“哐——”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第19章
夭夭这次去东华街没有带陶锦熙,他还要去族中学堂,夭夭不能总让他逃课,她带的是秀竹和馥莲。
秀竹自小服侍灼灼,这还是第一次跟着她出门,新奇不已,偷偷揭开车帘一角,趴在边上看着外面。馥莲见夭夭目光温柔没有责备之意,也就笑笑由她去了。
到了东华街,端木青迎了出来,夭夭让两个丫鬟留在院内,跟着端木青进了屋。
端木青指了指西次间,夭夭点点头,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待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她才推门进了书房。
萧沉夜坐在黄梨木大书案后面,一身玄色锦袍,用纯金细线绣着繁复的云纹,阳光透过菱花窗照在他如玉的脸庞上,那睫毛如鸦羽一般,浓密纤长,在眼睑下映下一小片阴影。
听到夭夭进门,那睫毛倏然翘起,黑沉沉的目光看了过来。
夭夭正想跪下行礼,萧沉夜道:“不必跪了,坐下。”
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夭夭深深褔了一礼,腰身笔挺地坐在椅子边上。
“你做的通灵香朕很是喜欢。”萧沉夜开门见山,“朕要这通灵香的方子,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好了。”
夭夭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怪不得昨天端木青暗示她可以向皇上提要求,原来如此。
她和端木青的约定是可以为他制香三次,却不包括献出这失传的香方。皇上想要她手中的方子,也愿意给她赏赐来交换,已经很是公平了。
夭夭低着头想了一下,金银珠宝她并不需要,身份地位虽然会让别人高看灼灼一眼,但也有可能会引来更大的祸端,像她自己,原本是阁老家的嫡长女,英王殿下的未婚妻,钱财身份都不缺,不还是被人暗害了吗?更何况灼灼的处境比她还要艰险。
萧沉夜见她低头不语,狭长的凤眸淡淡地扫了过来。
小姑娘和前几次一样,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褙子,梳了双螺髻,头上只简单地系了几根丝带,连个发钗都没有。
真是白瞎了这一头如云绿鬓。
明明是个绝色少女,偏偏要打扮成老气横秋,还要用厚重的刘海和灰扑扑的脸色来遮掩姿容。明明聪颖过人,却自小就被人说是无知无觉的小傻子。
萧沉夜突然想,要是让她穿上华服露出真容,再将她的喉咙医好,让她在众人面前言笑晏晏,不知是如何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