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述却不理会他,朝侧旁另一人,用鲜卑话问:“阿克勒族什么时候过来?”
那人同样以鲜卑话恭敬答道:“大单于,按往年的惯例,他们会在十月初三前赶到敕勒川下。”
陈星又忽然觉得这酒还挺好喝?甜甜的,入喉也不辣,又自斟自饮起来。
项述随口道:“阿克勒族是匈奴的一支,他们在极北之地行动,额尔齐伦山的确切地点,这一族比我更清楚。”
今天是九月十五,等到十月初三,还行。陈星喝着酒,说:“你忙的话,倒是给我画个地图,我自己去就成。”
项述露出嘲讽的表情:“你知道再往北走,冬天是什么情况?”
陈星说:“大不了我多穿点……”
侧旁那护卫又用鲜卑语说:“等待车罗风回来,他也许能带来阿克勒的消息。”
“车罗风是我的安答,”项述也不看陈星,眼望火堆出神,“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离开敕勒川,北上打猎去了,这次走得甚远,回来也可问他。”
陈星吃多了烤羊肉咸,正好口渴,连着不知喝了几碗酒,昏昏沉沉的,那酒入口甜腻,似是由蜜与羊乳所酿,不知不觉越喝越多,脑袋在案上一磕,没听见项述的话,醉倒了。
项述:“……”
“他喝了一坛!”另一旁坐着的护卫惊讶道,“了不起!”
陈星醉酒时,感觉到自己仿佛是被项述抱回帐篷里的,身上多了条毯子盖着,到得夜半口渴,外头还传来歌声与醉酒的欢笑,又说:“我要喝水。”
项述只得拿着水壶喂他,陈星翻了个身,睡着了。
凌晨时,陈星醒了,天边露出鱼肚白,整个敕勒川狂欢完毕,还在酣睡。
“项述,我想洗澡……”陈星挠挠身上,坐起来,说道。
“什么?”项述被陈星折腾了一晚上,身着单衣,起身毛躁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洗澡,”陈星说,“在哪儿烧水?”
“河里洗去。”项述不耐烦道。
陈星:“会着凉的,我想洗热水澡。”
“你不想洗热水澡。”项述拒绝了陈星,“再说一句话,就把你扔到河里去。”
陈星:“……”
日上三竿,项述才总算睡醒,带陈星到溪里去洗澡。
“好冷啊。”陈星一进水就哀嚎道,项述却一脸不爽,脱了个赤条条的下溪,陈星见过好几次,先前进长安时两人也曾共浴。但不知为何,忽然脸上发热,有点不好意思。
项述的身材就像野马一般,瘦却很有男性的粗犷感,皮肤白皙细腻,丝毫没有铁勒人的粗野,尤其肩背线条与长腿,简直是诱人无比。
“搓背!看什么看?”项述道。
陈星:“凭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奴隶!我受够了!项述!你再把我当小厮我就……”
“就怎么?”项述嘲讽道,“你待如何?”
陈星:“你们是不是全都瞧不起汉人?我算是知道了,他们问你我是谁,你说的是‘小厮’,对不对?你果然没安好心,让我来你族中伺候你!”
“否则呢?”项述反问道,“你要让大单于伺候你?”
“你是护法!”陈星说。
“滚!擦背!”项述说,“你动不动?”
陈星拿着布,项述要伸手按他,陈星忙躲避,不当心在水里一滑,差点摔进去,项述一手抓住他胳膊,把他拖出水面。陈星只得悻悻,给项述擦拭背后。
项述随口道:“你若有能耐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本事,自然没人敢将你当小厮使唤。”
陈星:“行,就算你不是护法,你们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你不是客人。”项述打量陈星裸体,下一句正要说“你是自己跟来的”,却没来由地呼吸一窒,稍稍侧过身去。
陈星:“你别小看人。”
项述避过陈星目光,侧头,朝他一扬眉,示意请便。
陈星匆匆洗过澡,穿上衣服,回到帐中,项述则裹上里衣,也不避人,在帐篷中一边用早饭,一边待客,往来者众,朝觐的朝觐,问候的问候,提事的提事。项述虽一身白衣,浴后披散湿发,却不掩一身王者风度。
“生病看病用铁勒文怎么写?”陈星吃过早饭,打了个喷嚏,不想再伺候项述,朝先前会鲜卑语那小伙子问道。
对方莫名其妙,给他在地上写了出来,陈星又问:“大夫怎么说?”
对方教了他,于是陈星出去,找了块木板,写上,朝项述的帐篷外一挂。
项述:“……”
当天下午,有人来看病了,项述帐中一半待客,一半是陈星在接待病人,先是铁勒人张望片刻,陈星搬了张矮案坐定,朝帐外招手,示意进来,开始给人把脉看病了。
“会说鲜卑话吗?”陈星拿了木条压人舌头,朝病人问,“得了什么病?”
那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陈星满脑袋问号,项述只得把客人都遣走,今日谢客。说:“他肚子疼。”
陈星说:“翻译一下,坐着干什么呢。”
项述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星,说:“你哪里来的胆子?”
陈星:“这是你的族人!问他最近几天都吃了什么,疼多久了?”
项述只得按捺怒气,翻译过去,陈星顺利确定病症,给他开药,又让项述用炭笔在纸上写了铁勒文,去找药材吃。
项述没想到一个下午,陈星就开始使唤起自己来,奈何通汉语的人全敕勒川只有自己,生病的又是族人,不得不管。翻译也罢了,关键许多汉语中的药材,换了别人也不懂,堂堂大单于只好坐在一旁,给陈星打下手。
“你能不能到别的地方去开张?”趁着没病人的时候,项述忍不住问。
“不能。”陈星说,“待会儿病人一多起来,我怎么关门歇业?你是大单于,他们总不好晚上也来缠着你。”
“你……”项述很想揍陈星,然而一转眼又有人上门来看病了,敕勒川下无论铁勒、匈奴与十六胡,尽是项述的族人,视大单于为父母,项述也不忍心看族人病着。草原上的大夫数月来一次,居无定所,四处看诊,许多人生病了只能拖着,或是听天由命,而大夫来了,往往也是给放血治疗,陈星此举,显然帮了敕勒古盟一个大忙。
不到三天时间,谷地中已是门庭若市,全是排队看诊的人,项述的王帐外被挤得水泄不通。他每天什么事都做不了,索性只能坐到陈星侧旁,帮着用各胡语言朝病人问话。
又过了一天,先前看过的病人,无论伤风的、发烧的,陆陆续续地好转,“神医”的名头不胫而走,大半个敕勒川的病人全部涌向铁勒聚落。项述终于无奈,将大单于的王帐挪到了谷外空地正中央。
“长多久了?”陈星关切地看着一名匈奴人老妪,病人背上长了瘤,陈星心想如果冯千镒知道他在给胡人看病的话,说不得要在阴间大骂他一顿。
“三年了。”项述冷漠地翻译道。
“怎么这个时候才来看?”陈星说。
项述懒得翻这无聊话,陈星给她开了膏药敷上,又让下一位病患过来,问诊之时,忽见项述盯着他看,表情有点走神,看得陈星心里毛毛的。
“喂!”陈星道,“说话啊!”
那声“喂”顿时骇得帐篷里众人魂飞魄散,项述回过神,不耐烦道:“风湿!膝盖痛!脚痛!”
“这里呢?”陈星给又一个老翁看病,丝毫不嫌弃对方溃烂的伤口,先是清洗以后,再开药。
上来一个妇人。
“你呢?”陈星问,“生什么病?”
项述答道:“做噩梦,晚上睡不好。”
陈星:“这个没办法,开点安神汤吧,后面还有药材,你帮我拿点来。”
项述帮配了药,没想到身为大单于,居然被陈星使唤来使唤去的,众病人被陈星看过病,先是谢了陈星,又去叩谢项述,项述只挥挥手,便将人打发了。
“你老看着我做什么?”陈星说,“看病人啊。”
“你……”项述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
陈星:“?”
“没什么。”项述说,“他肋骨疼,大半年了。”
陈星按了下男人的胸膛,说:“睡觉是不是总趴着睡?回去把榻垫软点,别老趴着……下一位。”
帐外倏然喧哗起来,女孩哭喊声传入,陈星马上有预感,来了病人,且快不行了,于是让排队的患者先等等,说:“快送进来!”
项述眉头微皱,继而帐外用担架抬进来一个年轻男人。
“车罗风?!”项述顿时起身,扑到近前跪地。
陈星忙示意帐中人全部出去,只见地上担架上躺着那青年脸色苍白,浑身满是伤痕,肚子上扣着一个陶碗,全身散发出臭味。
“车罗风!”项述焦急道。
“述律……空。”那青年喃喃道。
“你们认识?”陈星看了眼项述,自认识以来,还是头一次见他方寸大乱,与曾经的项述简直判若两人!
“快救他,”项述抓住陈星的手腕,声音发着抖,“他是我安答,无论如何救他一命!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会的!”陈星吃痛,项述那手劲实在太大,手腕都要被捏断了,说,“你快放开!不用答应我什么事,我也会救他!”
一旁一名女子,一名柔然妇人正在哭,陈星被哭得无法集中精神,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救他!在哪里受的伤?被什么伤的?”
陈星解开绑在车罗风腹上的绷带,轻轻揭开那个碗,果然一如所料,肚破肠流。这青年的小腹处现出两道被利刃划破的痕迹,肚皮被划开。
除此之外,此人身上尚有不少被野兽爪子抓伤的痕迹。
“狼爪与刀伤。”陈星喃喃道。
项述抱着车罗风的上半身,长吁一口气,悲痛无比,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先把肚子缝上。”陈星先去开药,又说,“熬一碗麻沸汤予他喝下,我去准备针。”
第29章 改观┃心灯就在我身上,我有的选么?
陈星熬了一碗浓浓的麻沸汤, 想撬开牙关让车罗风服下, 车罗风却脸色惨白, 在北面山林间受此重伤,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此地,已耗尽了近乎所有的体力。
项述二话不说, 拿碗仰颈,将麻沸汤噙在口中,低头给他渡了进去。
陈星捏弯了缝线针出来, 让项述用烧酒洗过手, 在旁协助,沉声道:“多亏同伴让他用一个碗, 扣在肚子上以装流肠。否则若断了,哪怕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把灯与镜子全部挪过来。”
手下已驱走了帐内无关人等, 陈星先以烧酒为不省人事的车罗风清涤伤口,去掉脓血与秽物, 血越出越多,车罗风的身体渐冰冷,陈星又让打下手的两名柔然小伙子为他按住止血穴道, 扎针, 给车罗风止血。
“你救过受过这种伤的人。”项述见陈星轻车熟路,手法飞快,说道。
“没有,”陈星答道,“只给熊缝过针。”
项述:“……”
陈星说:“开玩笑的, 别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