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小脸皱成一团,眼睛又要红了,薄若幽看着宋媚娘叹了口气,“你若不服,也得养好了身子才能与人一较高下,你若不甘,便更不能以这般模样叫人比了下去,你如此,不仅不会令人同情,反倒更令别人嘲弄,何必如此呢?”
月娘趴在床边,“姐姐,你听到了吗?你若死了,月儿也不活了……”
宋媚娘动了动指头,虽未睁眼,却好似有些触动,薄若幽看屋内有纸笔,便转身写了个方子给月娘,“以这个方子用药,一日三次,冷水煎药,她身上极热,不能大意。”
月娘忙道:“多谢姐姐,我姐姐若好了,她亲自去跟您道谢。”说着哀哀戚戚看了一眼宋媚娘,“只不过她现在心死了,身子也半死不活了,也不知何时能好。”
宋媚娘虽为柳慧娘打压,可这月娘却对她忠心耿耿,薄若幽忍不住问,“你们是亲姐妹吗?”
月娘摇了摇头,却又道,“不是亲的,却也和亲的一样。”
薄若幽到底是个外人,不好探问再多,又叮嘱了几句如何喝药照料便要告辞,月娘见状亲自送她出门,刚出门,便看到玉老板和柳慧娘往这边走来,她们身后还跟着个清俊男子,似乎是昨夜唱《情尽》的小生,此人双十之龄,生的俊逸挺拔,许是因常年练着身段神行,眉目之间颇有两分风流之态。
“咦,您怎在此?”玉老板看到薄若幽眼底顿时一亮。
月娘站在薄若幽身侧,垂着眉眼嘀咕道:“姐姐来看宋姐姐。”
这话听着好似是薄若幽自己来的,她看一眼月娘,并不揭破,玉老板倒是有些受宠若惊,“哎呀,昨夜让您受累了,今日您还记挂着,真是劳烦您了。”
薄若幽淡笑一下,“她身子不好,还要好生将养,我已叮嘱了月娘,这便告辞了。”
玉老板连忙让开路,等薄若幽走出几步,玉老板才转眸看着月娘,他对着月娘倒是和颜悦色,“你一直在媚娘此处?今夜还有堂会,你也该去排演排演了,不必在此久留。”
月娘唇角微抿着没动,柳慧娘一笑,“愣着做什么?老爷看重你,这般小便让你登台,当年我们可是没这般机会的,你还不懂事些?”
月娘抬眸,狠狠的瞪了柳慧娘一眼转身跑走了。
薄若幽回了三楼,正好撞见霍危楼从房中出来,见着她便问,“如何去了这般久?”
薄若幽便将遇到月娘之事说了,霍危楼眉头一皱,“她那时还颇不领你的情,如今倒是自己找上了你,你点到即止便可,不必太过关切。”
薄若幽点头,“侯爷放心,民女有分寸的,其实她也还是个孩子,瞧着总令人多怜惜些。”
“你对这些孩童总是耐性极好。”霍危楼想到安庆侯府那小公子,她也待人家极是和善。
这时,楼下戏台上又传来鼓笛之声,他们往下看去,果然看到戏台之上有人在走动,再定睛一看,在最前唱吟者,不是小月娘是谁?她虽是年纪小,身段却极是玲巧柔韧,几个卧鱼做的轻灵娇俏,颇有柳慧娘昨夜舞剑的风采。
薄若幽心知戏伶们皆是自小便练就一身好本领,便又多了两分唏嘘来,舱房内霍轻泓和吴瑜也听见动静,也出来站在了廊道之上,霍轻泓挑了挑眉头,“昨夜本都没兴致了,如今听见这曲子,倒又觉得有些意思。”
今夜还有堂会,可知道了玉春班内的争斗,又看到宋媚娘跳江,多少有些扫兴,然而霍轻泓是爱热闹的,吴瑜又是喜好听戏的,自不会错过,可薄若幽却不太想去看了,因此到了夜色落定,底下戏台准备周全之后,薄若幽便与福公公说今夜不下去了。
福公公自也不强求,只陪着霍危楼和霍轻泓下了楼,霍危楼本就对南戏没多少兴致,此番在雅座上坐定,心思更有些飘忽难定。本以为坐下便可听戏,谁知柳慧娘等人又在妆帐之中磨蹭了片刻,这一等,更是令霍危楼有些兴致缺缺。
一炷香之后,今夜所唱的《怜香伴》1才开演了,然而一出场,却是一高一矮两个人,个子高的自然是柳慧娘,在她身边的,却是年纪小的月娘。
吴瑜微讶,“竟然让这小丫头登台了,这《怜香伴》本是讲两个才情相当的美人互为知己的故事,如今这一大一小,倒是有些违和之感。”
虽是个头违和,可月娘一开口,却是颇令人惊艳,吴瑜当即称了一声赞,“好!小小年纪唱腔虽是稚气,可功底却半分不弱,这定是天赋极好,又从小便教导才有的,这小姑娘以后了不得啊,说不定比柳大家还要厉害些。”
沈涯侍候在旁,闻言笑着道:“《怜香伴》本是宋大家和刘大家的拿手好戏,可昨夜宋大家出了那等事,今日是再唱不得了,别看这小姑娘年纪小,却也是宋大家教出来的。”
霍轻泓想起昨夜月娘所言,便问,“这柳氏,也是宋氏教的?”
沈涯含笑应是,“宋大家是玉春班最早的角儿,后来几代闺门旦,都是由她亲手教习,玉老板是个南戏戏痴,自己亦会唱演,还会写传奇故事,他四处搜罗有天赋的戏伶苗子,因此别的戏班闺门旦都是二三十年才出一个拔尖的,可他这里,却是前赴后继,等以后柳大家退下来,这小姑娘便能接任。”
戏台之上一大一小两位美人,手眼身法步皆是曼妙惟肖,柳慧娘聘婷多情,月娘娇俏灵气,而凭月娘容音身段,不说五年,只怕再过两三年,便要与柳慧娘比肩。台下满座衣冠皆因她二人入了戏,等第一折 唱完,自又是满堂华彩。
等到了第二折 ,却并非美人相惜,而是一对春日鸳鸯戏。
这折戏刚一开场,吴瑜便看了看堂中,而后道:“幸而今日薄姑娘未来,昨夜来的女客,今夜也都未至,否则还有些失礼。”
霍危楼起先还不解,可待唱词唱起来之后,他眸色才微微一变。
“……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鬓点,红松翠偏……”
“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与你,团成片儿,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2……”
小生唱腔悠扬缠绵,慧娘神色娇羞半掩面,底下满座看客,皆听的面红目亮,今日看客皆是男子,此等文辞说的是什么,众人自然一听既明,却见慧娘在众人目光之中,仍是身段清媚形容柔雅,越发勾的在场许多人魂儿失了大半。
吴瑜合掌而叹,“当真是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霍轻泓眼尾挑着笑开,“妙啊——”
戏台上慧娘与小生眉目传情,鹣鲽情深,缠绵悱恻的唱词自她二人口中悠扬而出,当真引的坐下众人都春心萌动,霍危楼摩挲着指上黑玉扳指,将桌上有些凉的茶端起来抿了一口,他又不经意似得往三楼之上看了一眼,不知怎地,竟有些坐不住。
戏一落幕,还未等柳慧娘等人前来敬茶,霍危楼便起身离了席,玉老板很有些失望,见霍轻泓和吴瑜没动,赶忙带着柳慧娘上前来示好。
霍危楼上了三楼,廊道之中静悄悄一片,只有昏灯摇曳着投下一片斑驳的碎影,他脚步有些重的走到门前,却未听见隔壁有何动静,他站了片刻,忽然一把将门重重推开,直撞出一声不小的响,这一下惊的薄若幽从房内疾步而出——
“侯爷?”薄若幽还当是风将门吹开了,却不想霍危楼好端端站在门口,她还当霍危楼喝了酒,可仔细一看,他目光却清明的很。
霍危楼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的睨着她,未答话,也未动,薄若幽眨了眨眼,“侯爷怎地了?”
霍危楼望着薄若幽,看她散下了几缕碎发的发髻,看她昏光下越显得灵秀的眉眼,又看她刚饮过茶,颇有些湿润的薄唇,看着看着,他一言不发进门,又“砰”一声将门关了上。
薄若幽愣愣的站在外面,简直不知霍危楼在发什么疯,半晌才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回身进了屋子,不是听戏吗?怎听了一场戏人都古怪起来?
薄若幽虽听得见鼓瑟之声,可唱词为何,却颇不真切,自然也不知霍危楼在做什么怪,此刻时辰已晚,她也未管这些,很快便歇下。
刚躺下没多时,二楼舱房之中竟又响起了吟唱之声,唱词仍然听不真切,可那清越缠绵的唱腔,却必定出自柳慧娘之口,半梦半醒间薄若幽想,这柳慧娘今日独领华彩,这般晚了还不消停,只怕宋媚娘今夜难眠了。
薄若幽沉沉睡去之时,一墙之隔的霍危楼此夜却有些难熬,先是难以入眠,后来却又做了个古怪的梦,梦里的他以草为垫伴花而眠,满地落红沾在那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明艳蘼丽,几乎令他失控。天还未亮,霍危楼便在一片湿冷的锦被之中惊醒了过来。
他起身更衣,又饮了一盏冷茶,再也睡不着了。
天光微亮之时,睡眼朦胧的船工们也起了身,夜里易出岔子,是以要降下桅翻放下船锚令船行的慢些,天色将明,帆布需得升起,昨夜放下去的船锚也得收上来了。两个负责收船锚的船工打着哈欠上了甲板,这是他们天天做的活计,无需睁眼,便知吊着船锚的粗绳在何处,二人眯着眸子,摸索到绳子便开始往上拉。
拉啊拉,刚拉到一半,船锚却被什么卡住了再拉不动,一个船工低低咒骂了一声,一脸不耐烦的往船舷边走去,本以为只是缠上了什么水草杂物,可等他探身往江水之中一看,朦胧的睡眼却陡然之间清醒了过来。
江面上雾气蒙蒙,江水却还算清澈,他一眼看见,和船锚绳索搅在一起的不是水草,而是一具身形发福面朝下,漂浮在江面上不知多久的浮尸……
船工惊恐的大叫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
1:昆曲《怜香伴》,原著作者李渔[清]。
2:昆曲《牡丹亭》选段,原著作者汤显祖[明]。
第50章 三株媚05
薄若幽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她睁眸看了看窗外,只见天色还未大亮,一时有些恍惚, 行船之上连日无事,天都还未大亮, 怎会有人来叫她?
“砰砰砰”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薄若幽这一下睡意全无, 忙出口问, “谁?”
“是我。”是霍危楼的声音。
薄若幽一愕,立刻起身穿衣,若是寻常, 她本也快醒来了, 因此很快便打起了精神,因不知出了何事,她穿好了裙裳, 只将头发简单一束便朝外走来。门一开,霍危楼遮天蔽日的站在门口候着, 他面色沉凝, 当即看的薄若幽心底咯噔一下。
“侯爷,出何事了?”
霍危楼转身看着薄若幽, 她墨发挽的松松垮垮,散了一小半垂在颈侧, 眉眼间还有几分惺忪疏懒,可眸子却极清亮, 霍危楼目光自她未理好的, 有些松垮的领口一扫而过,又将目光移走,沉声道:“梳好头发穿好斗篷, 准备验尸。”
薄若幽眸子微睁,“验尸?”
霍危楼又看她一眼,“李玉昶死了。”
薄若幽一边重新挽发,一边眉头又皱了起来,李玉昶是谁?
霍危楼看出她的疑惑,“玉老板。”
原来玉老板真名叫李玉昶……薄若幽明白了过来,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死,她几下挽好头发,又抄过斗篷穿上,利落的出了门。
霍危楼上下看了她一眼,见无不妥这才满意的转身而走。
福公公和路柯都不见了,只有霍轻泓打着哈欠推开门,“大哥,怎么了?”
“死人了。”
他也不多和霍轻泓解释,先带着薄若幽往楼下来,到了二楼,薄若幽便见整个二楼廊道之中挤了不少人,玉春班的人尤其多,而其他船客,大抵都是被吵醒,此刻许多人鬓发散着站在栏杆之后往船尾甲板方向探看。
薄若幽不由靠近了霍危楼一步,“侯爷,玉老板怎死了?”
霍危楼这才边走边道:“两柱香的功夫之前,收船锚的船工往上拉船锚的时候绳索被缠住,本当是什么杂物,往下一看,却是一具尸体,船工大惊,通报了沈涯,沈涯令人将尸体打捞上来,方才认出是李玉昶。”
二人刚下到一楼,便见福公公快步迎上来,“侯爷,幽幽,玉春班的人都知道了,此刻正在看着玉老板的尸体哭呢。”
薄若幽想到,适才在二楼看到的玉春班的人,都是些叫不上来名字的,慧娘等人的确不见踪影。
霍危楼凤眸微沉,一言不发的往船尾甲板而去,薄若幽跟在他身后,还没走近,便看到甲板之上站了许多人,最外面是玉春班众人,柳慧娘和月娘皆在,还有几个小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和四五个年轻女子,薄若幽一眼看去,似乎都是上过台的。
路柯带着绣衣使站在最里面,吴瑜亦在路柯身边,一旁还有沈涯和七八个船工,忽然出了人命,大家的脸色都很是不好。
见霍危楼到了,众人都让开了路,等到了跟前,沈涯便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公子,如今出了人命,到了下个渡口,只怕就得停船靠岸去报官了,等官府出个文书有个说法,这船也才能继续往前走,否则——”
“不必停船靠岸,此案本侯来审。”霍危楼打断了他的话。
“本侯”二字令沈涯神色微变,路柯见状道:“在你面前的是当今武昭侯。”
沈涯一愕,虽早已猜到霍危楼身份必定显贵,却没想到他竟然是武昭侯,只愣了一瞬,沈涯立刻撩袍跪倒,“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拜见侯爷。”
他跪了下去,其他人反应了一瞬,也跟着跪倒了一片,在场之人,无人不知武昭侯之威名,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竟能有朝一日与武昭侯同船。
霍危楼摆了摆手,“免礼,且好好说说是如何发现他尸体的,昨夜堂会散场之后,众人又都去过何处,可曾见过他,如今先要查问清楚他是如何落江而死的,若是意外,便不必深究,可若不是,船上之人便都逃不脱干系。”
众人还未从对霍危楼身份的震惊之中回过神,听他如此严辞,面色也都是微变,沈涯连连应是,“有侯爷在在下便放心了,查清楚死因,也不影响大家的行程,是再好不过的,侯爷若需要人手,只管吩咐在下。”
霍危楼便道:“吩咐其他船客不要胡乱走动,今日开始,船上任何非必要活动都取消,等将死者缘故查清楚了再恢复如常。”
船上出了人命,既是不吉,无干的船客们也怕受牵连,沈涯更是如此,听霍危楼如此吩咐,立刻派人去传话。
霍危楼此番带着的绣衣使并不多,他回头看了看,当先看到了红着眼睛抹眼泪的柳慧娘,于是吩咐路柯道:“带着他们几个人去查问,看看昨夜谁最后一个见过李玉昶。”
路柯应声而去,与柳慧娘几人说了两句之后,柳慧娘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船尾处的甲板。其他玉春班的人也是一脸戚然之色。
薄若幽站在一旁,等她们离开之后,方才去看甲板之上放着的尸体。
她一靠近,沈涯疑惑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紧接着,他便看到薄若幽蹲下身子来,又从袖中取出一样精致护手戴上,然后便去触摸尸体。
沈涯倒吸一口凉气。
李玉昶身上穿着的还是昨日打照面时穿着的靛蓝色锦袍,此刻他浑身湿透,鬓发亦是散乱,又因在江水之中泡了许久,裸露在外的肌肤皆是成发皱死白之状,看着颇有些骇人。她简单探了探李玉昶的头脸口鼻手脚之地,心底已有了初步判断。
这时,霍轻泓和明归澜姗姗来迟。
霍轻泓看着躺在地上的李玉昶还未走近便停住了脚步,“怎么回事,好端端怎死了?”
福公公苦笑着挥了挥手,“世子爷还是别往这边来了,有侯爷和幽幽在,您和明公子都好生歇着便好——”
霍轻泓自然比其他人来的忌讳些,见状迟疑一瞬,到底没走到跟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