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没有说话,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这三年间,每回来见她,她都是这副一心求死的模样。即便他说自己可以找一个模样相似的人替代她,可天大地大,她早已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宫里虚耗年华。
踌躇片刻后,他到底不忍再看她这般慢慢凋零的模样,留下一句“好好照顾自己,他不希望看见你用这般模样”匆匆而去。安慧然知道他每回过来看自己心中都充满负罪感,此刻也只目送对方背影离开。他一直知道她不喜欢这里,也知道她当初便不愿意嫁给他。当初她的祖父安阁老早早投诚,可为了让自己投诚的模样更好看、安家与二皇子间的联系更为紧固,他便提出想将孙女嫁与二皇子。
彼时安慧然已有心上人,二皇子也不愿意用这个法子套牢彼此,可她祖父一意孤行,甚至在安慧然遭人暗算落水大病时因为担心二皇子改变,立刻放出消息,给世人一个“自己慧眼识珠、二皇子践诺而行”的假象,为后者多添几分贤名。
消息既出米已成炊,安慧然的心上人也被迫另娶他人。她心如槁灰再无他想,二皇子征询意见时也只默认听从。之后病中被人搀上花轿十里红妆嫁进皇子府,半月后得知心上人也郁郁而终,心中对于自己的外祖父和安府,再燃不起半丝温情。
她与皇帝也不过是各取所需。她不能生育,恰好他也需要一个理由用来掩盖自己……两人一拍即合达成交易,她也想看看自己那位不可一世自以为权倾朝野的祖父是如何一步步被对方架空抽掉权利。如今皇帝大局已慢慢做成只待时机,她也能够预见安家最后的结局,便不愿再拖着苟延残喘多年的残躯支撑下去。即便到了底下,她也想给对方看自己最好的那一面。
安慧然心意已定,皇帝今日来这一趟也不过是因为心中愧疚辜负所托,没有照顾好她。至于那个如今正春风得意的安婕妤……
有孕在身?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几乎长到窗前的碧叶,仿佛触到了情人温暖的指尖一般,满足而又温柔地笑了起来。
她所求之人所求之事皆已化作一抔黄土泯然无痕,这世间他人又与她何干?
*
陛下脚下生风地走在前面,李荣海在后头追得辛苦也不敢多言。
每回陛下来过长宁宫后心情都不会太好,他虽然不知内里但也能猜出几分。这些时日前头上折子怂恿着说要选秀的都是安阁老一派的人,皇后娘娘的身子如今越发不好,听说前几日还晕过去一回。太医说再晕一次怕是不会醒了,安家打的什么主意还不明显?
从前陛下做皇子时就想把陛下当做棋子握在手中,如今发现皇上并不如想象中那般软弱好欺这才有些急了。李荣海这般做派老实正直的人自然十分瞧不起这种行为,可皇后娘娘也是个可怜人。如今安婕妤怀孕了陛下也不怎么高兴,难不成心里还惦念着那个尚衣局的小宫女?上回受挫以后都没见陛下再有动作,他如今到底应该如何拍马屁……呸为陛下分忧才好呢?
李荣海正满脑子跑马胡思乱想着,前头陛下忽然脚步骤停,侧着头回身瞥了一眼:“朕一个人走走,你们谁也别跟着。”
“……奴才遵旨。”
眼看皇上大步流星走得没影儿了,李荣海心中暗暗叫苦。做奴才的最怕陛下这般临时起意说要走走,上回就走出一个冤家小胖妞,折腾到今日都没个休,这一回要是再来一个……只怕他这条老命都要交代了!
……
杜阮阮今日原是不想出来的。
安才人有孕晋升婕妤一事闹得众人皆知,陛下不比先皇,先帝后宫妃嫔那怀过的孩儿若都生下来了,怕这宫里都没有奴才站的地了。当今圣上后宫有喜还是头一遭,安婕妤近来简直成了香饽饽。再加上她份位提了,各般衣食用度都要跟着改一改,尚衣局也忙了起来。
她这几日小日子来了,跟着素馨跑了几趟便有些不舒服。素馨心疼她,干脆替她把事情都揽下让她好生休息。可她一回房就满耳朵都是“陛下”“婕妤”“怀孕”的,哪能坐安心。
这糟心事儿……她要早知道对方是皇帝,那就不来蹚这趟浑水。
这会儿心里感觉就如同跟前男友分了手,才发现对方还在恋爱时就弄大另外一个姑娘肚子还不当回事一般。然后她谁都不能说只能自己憋着,谁让她当初要颜控瞎了眼呢……
杜阮阮心里苦得慌,脸上也愁得像排了一天队发现自己要买的不是这家店一样。一个人在外头瞎逛就是不想回去听他们说怀孕,独自蹲在树下拆散了三十对要接头恋爱碰碰嘴的蚂蚁不说,还险些忍不住手,一棍子把树上那对谈恋爱叫喳喳的麻雀给捅下来。
愁啊……
一抬头正好迎上一双不知在那儿等了多久的眼睛时她更愁了。
——她不知道对方如今所做的这一切,是因为在他心里一夫多妻原本就是常态,还是她真的只是太自作多情,才觉得每一次偶遇都不是巧合。
且她如今真的只觉心累,她的态度已经明摆着写着拒绝,他若是有心为之,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她又是为何?真想让她当三千佳丽里最胖的那个小老婆么?
心如死灰的杜阮阮蹲在地上没动,他也就着这个姿势蹲着看她。个头高出一截,即便蹲着也要仰视他。看这个渣男的脸还是那么好看,眼睛还是那么诱_人。她像每一个被渣男抛弃,却仍忍不住幻想他会回头的怨女一样,期待他从嘴里蹦出一句什么,好像两个人还是之前那个普通的小侍卫和小宫女一般,开开心心没有烦恼——而他果然也说了,却是……
“我没有碰她。”
他这样说。
“可你先不要我了。”
他又蹙着眉头看她。
那双眼睛像最幽深的夜幕,也像夜幕里最明亮的那颗星星。
真好看。真诚恳。说得仿佛像真的一般。
直瞧得杜小胖的心,又开始痛了。
☆、第12章 皇帝
杜小胖在异世长了十四年有余,平生别无他好,唯美色美食二者。恰好如今在她面前蹲着,用那双墨玉般的眼睛不动声色望着她的人长着她最喜欢的脸,又素来知晓她平日最看不得他什么模样。
——就是像这般,外冷内热地,拿着一张再好看、再正经不过的脸瞧着她,目光里却流露出只有她能明白的隐约讨好和脆弱。
如同一只猛兽无比乖顺地蹲在你的脚边,向你敞开他最软弱的门户。将足够锋利的匕首递到你手中,冲着他自己,把一切的选择权都交给你。你让他生,他便生。你不愿,他便折在你的手下,亦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可她自己也是一团弱鸡在他面前连爪子都提不起来,哪里握得住刀?
杜阮阮叫他拿这么温柔的目光小意看着,好似被一张大网密密裹住。逃吧好像打不过,不逃吧似乎又得被人拖回洞里去了……一时间头皮发麻恨不得立时跳起来跑了,可心内天人交战片刻还是觉得应该给这事一个了结。
毕竟她喜欢上他之前并不知道他是皇帝,也不知道未来还会有这么多的后续发展。
杜阮阮吞了口唾沫,悄悄打量一下对方的脸,让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一戳,立刻触电似的缩回来。她觉着自己还是不看他更有底气,便低下头,小心地瞧着地上那团让自己搅得兵荒马乱四下逃窜的蚂蚁,谨慎道:“我并没有不要你……如果你还是魏新泽的话。”
魏新泽便是皇帝之前借用的那名侍卫的名字。天子名讳自然不是这个。
魏新泽是个父母健在,家中小康吃喝不愁的侍卫小哥。皇帝父母双亡家财万贯,这个人设也不对。
……这么一说,当初谈恋爱的时候,他报的名字身份家庭背景,全都是假的。
假的。
假……
……啊啊啊啊!!
杜阮阮险些当场跳起来手撕了皇帝!!
方才还在纠结对方会不会因为她话说太直恼羞成怒当场嘎嘣了自己,转念一想谈了这么久恋爱的男朋友最后发现人名身份全是假的假的!!
小胖顿时只觉生无可恋……
都这样了还在意个屁辣!她忍住没有动手打他就已经是天大的仁慈!还要担心他会不会颜面上过不去……怎么就没人担心过她这么胖万一失恋憋瘦了怎么办呢!!?
小胖内心活动省略五千字难以用言语表述,便用肢体语言表露自己强烈的拒绝和谈意愿。偌大的一团缩在一起,这回连眼神都不愿多分给他一个。抗拒的姿态如此明显,叫心理活动更加丰富的陛下一看,便觉得她这是被伤透了心,要把他整个儿挤出自己的脑海挤出自己的人生。
真的……不愿理他了?
皇帝瞧着她顽强以对的头顶心,一时间仿佛连心都摔成三瓣哇凉哇凉的,叫他彻底不知所措起来。
方才偶遇对方之时他心中狂喜却只敢慢慢靠近,怕她逃跑给足了她回神的时间。这段时间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聊一聊,总觉得她不过是一时接受不了他身份上的转变,才一直躲着他不愿见他,可他着实没想到……她是认真的。
他小心翼翼地谋算好每一步,可从未去想也不愿去想有朝一日她会不和自己在一起了。这个念头光是冒出来想一下都有种坠到深不见底的峡谷般的感觉,叫他浑身发凉。这一瞬间,他真的觉得害怕起来了。
不愿她误会自己,更不希望她真的对自己失望离开自己。能说的不能说的都想告诉她,可许多的话堵在嘴边不知从何说起,沉默半响,终究只吐出一句:“……是我不对。”
可我并不后悔。
……你那样讨厌作为皇帝的我,如果当初没有这个身份,我不知自己还能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接受我的靠近。
他平生除她以外从未这般小心忐忑地接近某个人,生怕自己无意露出破绽,更怕自己不够好不足以叫她喜欢。在一起后每一时每一日都从未这样满足过,更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
所以他渐渐在与对方的相处中表露出自己与寻常侍卫不同的那一面,更在最后亲手揭开了最末那层面纱——
然,终究是一败涂地么?
“……”
杜阮阮等了许久,可对方说完那句话以后就陷入了谜一样的沉默。如果是真心求复合这个时候不是应该立即分辩解释“你不要这样你听我说”然后她摇头“我不听我不听你不要说”么?
这个剧本节奏不对啊……极其擅长分散自己注意力的杜阮阮已经忘了方才满地打滚的绝望,偷眼打量了对方一下,便瞅见那张好看的俊脸上布满迷惘复杂难以言喻的神色。
他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落在了地上,眸子里沉甸甸如同坠着水一般,透着不细察几乎分辨不出的痛楚与失落。连漂亮的眉毛都紧紧拢在了一起,让人心疼得想伸手去摸一摸,告诉他不要难过还有我。
……呸呸!
一个渣男而已有什么好心痛的!?再情深再痛苦的渣男那也是后宫有六个老婆其中一个还坏了孕的渣男,根本用不着她来心疼!
杜阮阮险些真的上手去摸,幸而理智与色心大战一场后前者以微弱优势险胜。美色误人!再待下去她说不定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洪荒之力了……
杜阮阮胆小如鼠不敢再呆,先前他说自己碰没碰过安才人的事情她也没胆子多问。万一他以后发现自己说漏嘴要灭她口怎么办?
她霍然起身,惊动了仍蹲在地上出神的皇帝。对方仰着线条优美流畅、弧度惊人地漂亮的脸蛋,目光如同浸着水般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杜阮阮让美色一杀,几乎一个脚软又往那小脸上摸了一把,就跟谈恋爱时自己总爱抽冷子做的一般。
如今回忆起来她不知干了多少要杀头诛九族的大罪……她吓得不敢再留,冲着对方匆匆扔下一句:“总而言之我现在不会和你在一起了!我喜欢以前那个对我好的侍卫魏新泽,既然你不是他就算了,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扭头慌不择路地跑了。
如此圆软的一团跑起来竟都健步如飞,几个来回就没了踪影,可想而知陛下在她心中留下的阴影有多深。
李荣海领人远远站着等陛下回转,瞧见这幕不觉啧啧两声,又回头瞧一眼失恋……瞧一眼英明神武的陛下,那位也已起身站定,面上恢复了往日从容镇定的模样。
——只是隔了老远,依稀还能看出那眼中浓得化不开的郁色沉淀。
这位这是真陷进去了啊,可惜一腔真心都付给了一只面热心冷捂不暖的小胖……
阅尽千帆的李荣海暗自喟叹一声,叹完以后背后忽地一凉——他浑身鸡皮疙瘩一炸不敢抬头,只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又没有跟上去,只是恰好陛下走得不远便停住,正好站在他瞧得见的地方。
后面这些都是他看着小胖身影自个儿臆想出来的……他年岁大了真的没那个眼力耳力瞧出那两位在做什么呀!
*
自杜阮阮甩了回狠话跟对方断绝关系后,那个人果然再也没有出现。先前总在她屁股后面暗暗窥视的小尾巴也不见了,她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总之是放下了一桩大事,勉强松了口气。
安婕妤的胎如今已过了四月,虽不是特别显形,可渐渐也有些嫔妃开始串门子各种讨好套近乎。
醉云这些日子跟芙蓉殿走得颇近,安婕妤被诊出有脉时她也在场,可回来后便再不愿往前凑了。素馨私下笑她蠢,这大染坊的宫里哪还有什么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小白兔呢?你以为对方是傻子,其实哪知对方是不是把你当跳板?
说罢还要再对杜阮阮做一次警告:“你这回可看得真真的了啊,对你好的人不一定是冲着你呢,别以后捡着什么香的臭的都对人推心置腹将心比心,谁知道人家是不是一边在享受一边在心里骂你傻帽?”
杜阮阮面上自然应着“是是是好好好,素馨说的都是对的”,心里怎么想也不敢说。醉云在尚衣局一向人缘不太好,她家中与如今暂掌宫权的静妃娘娘身边的嬷嬷有旧。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缘分,见着了却也能说上一两句后,平日里靠着这层关系在尚衣局颇为横行霸道。
上回她跟醉云一起去了芙蓉殿,回来以后醉云虽然面上还是凶巴巴不与她接近,私下也没像以前那样寻着机会就冷嘲热讽打击她。
这姑娘瞧着张牙舞爪很是凶恶,也有些小心机小聪明,但实际上并没有坏到无可救药的份上。
她跟她做不了朋友,也不至于成为敌人。况自从发现自己劈腿准备分手的渣男前任是皇帝以后,杜阮阮觉得自己如今什么设定都吃得下。晚间蹲大归来遇上对方,还笑眯眯地给了她一个笑容。对方差点见鬼似的跳起来,回过神后想回嘴又说不出话,便如被调戏了一般红着脸跑了。
杜阮阮鼓着小圆脸满足一笑。姑娘长得漂亮就是好,不能摸逗逗也好。
笑完心满意足回房睡大觉,百合顺嘴一套话差点又把自己卖了个干净。上回她们俩跟她闹脾气可好些时候没理她呢……杜阮阮吓出一身虚汗忙躲到被子里睡觉。半夜里口渴摸起来喝水,忽听到外头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
说话声、脚步声、开门声一路从过道到隔壁素馨那间房,那边屋里的人吃了一惊又安静下来。隐约听见“公公”“带走”之类的词语,隔了半盏茶功夫才又听好些人一起离开。
发生什么事?谁被带走了?
杜阮阮吓了一跳,与屋里其他惊醒的人对视一眼,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
若无大事绝不可能有人会在这个时间提人。若说出了什么大事……难道是安婕妤的肚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