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邵卿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躺在冰床上的安宁面前。
安宁依旧紧紧闭着眼睛,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趋势,她已经昏迷了整整一个月,仿佛要就此永远沉睡下去一般。即使是睡着的时候,她的眉头时常蹙起,像是陷入不喜欢的梦境之中。
今日同样如此。
蔚邵卿伸手抚平安宁皱着的眉,让其舒展开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会希望你一直做噩梦,这样说不定会因为不喜噩梦而赶紧从梦中清醒过来。有时候又会希望即使在梦里,你也能够快快活活的,永远无忧无虑。”
蔚邵卿从小就情绪内敛,说难听点就是所谓的闷骚,若是对着清醒时的安宁,他这番发自内心的话语恐怕不会就这样倾吐而出。
他不知道为何安宁到现在还没清醒过来,即使是名满天下的路神医也对此啧啧称奇,弄不明白这事,为此还特地留在京城中,专心研究这件事。这些天来,他们每天都给安宁灌入糖水和盐水,勉强维持住她身体里的生机。路神医更是将药浓缩成小小的丸子,方便昏迷时的安宁吞咽下去。
他头脑中反复起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的路神医难得严肃地看着他,“她若是能够醒来的话,淤积的一些毒血还能吐出来。如今一直不醒,即使我们通过放指尖上的黑血,仍然无法祛除干净她体内的毒素。恐怕在五年以内,她的身体依旧得用那毒箭木和朝阳草等制作而成的天下至毒的毒药压制下去,每个月得服用一次那药。即使五年以后,毒素尽除,她的身体因为这场严重的损害,在十年以内,恐怕都不能怀有身孕。十年后,即使身体调整好了,怀有身孕的概率也教常人低很多。”或许是出于对安宁的欣赏,路神医没直接说安宁这种情况几乎要等于不孕不育了。
他嘴角勾起讽刺的笑意,“我也听说过你们蔚家这几代因为过往的教训,皆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也看得出你的确喜欢这孩子,不然也不会为了她而特地修炼那天地秘典。可是你能为了她,而做到让你们蔚家绝后吗?”
看在他师傅的份上,看在对安宁的欣赏上,路神医难得做了一回坏人,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分析透彻。与其让他们日后面对这事的时候,痛苦万分,还不如让他们先做出决定。
那时候的蔚邵卿没直接给路神医答案,玉秀在知道这事后,更是跪倒在地上,让他以侯府为重。
蔚邵卿收敛起发散的想法,目光珍惜地临摹着安宁秀美的轮廓,他在她额头上落下轻如羽翼的一吻,说道:“若你能够醒来的话,即使日后没有孩子,我也认了。”
倘若为了孩子,而选择放手,他恐怕这一辈子都无法再真正快活。
他将安宁扶了起来,开始运功。
为了能够更好地散出体内的热度,安宁身上的衣服不算厚,薄薄一层。他的手掌贴在安宁的背后,手中隐隐能够感觉到丝绸的触感,以及想象得出衣服下玲珑的曲线。
只是现在的蔚邵卿却没有所谓的心猿意马,他闭目凝神,运行体内的功法。一只手的传递过去的内力如同火一般灼热,另一只手传导的内力却又如同冰雪一般寒冷。
两种截然不同的内力对他的经脉造成严重的损害,每一次运行功法,皆能感觉经脉冰火双重天的急智痛楚之感。这也是因为这门功法即使威力惊人,依旧不曾有人修炼的缘故。
他门中的高深武学不少,大家自然会选择其他同样出众又不会自讨苦吃的功法。
只是为了安宁,他却又将这门功法修炼起来。
身体上的疼痛,反倒稍微缓解了心灵之上的压抑。
半个时辰以后,他收回内力,让安宁重新躺在冰床上。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不小心让她磕了碰了一样。
蔚邵卿身子晃了晃,手捂着嘴巴,身姿不若平时的从容闲适。他死死压着从喉咙涌起的血腥味道,直到走出冰室后,才吐出了一口血。无非是不希望那冰室中会留下安宁所不喜的血腥味。他心中清楚安宁在有些地方格外讲究,就连使用的冰块都喜欢放上花瓣,带着花香。因此这冰室中也同样铺满了玫瑰花,让花香盈袖。他又怎么可能会让这鲜花染上了血味!
他这段时间,为了功法能够尽早修炼而成,有些太过急速,加上又每隔两日就得为安宁传些内力,压制住体内的毒素,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化开她所服用的药物,导致身体也出现了些问题。
若是再继续下去,恐怕迟早有一天会走火入魔。
只愿在他入魔以前,他所钟情的姑娘能够再次睁开那样灵慧的眼神,狡黠地冲着他微微一笑。……
丑时方过,夜阑人静。
安宁恍惚间似乎看见了有人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然后又换成了蔚邵卿啼血咳嗽的样子,忽的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窗外一片寂静,只听到夜风穿过树丛的簌簌声响。
安宁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心脏,刚刚的梦境实在给她一种不安的感觉。蔚邵卿,是不是出事了?
她轻蹙峨眉,恨不得现在自己就在大周那边。就算不能帮上忙,好歹也能够站在他那边支持着他。
因为刚刚那噩梦,她的心脏到现在仍然跳得很快,她手放在心脏处,感受着剧烈的跳动,轻轻吐出一口气,让心情平复下来。
在梦见蔚邵卿之前,她似乎还梦到有人死了。在有过诸多的经历以后,安宁可不会不把她的梦境当做一回事。
到底是谁呢?
她心中浮现出影影倬倬的不安,偏偏又抓不住这不安的源头。
她直接从床上下来,就着淡淡的月色,找出自己的一双绣鞋,穿上,去给自己倒一杯水。
凉水入肚,让她的燥热的情绪也平缓了下来,像是效果十足的镇定剂,夜风从窗外调皮地钻了进来,吹起她的发丝,就连天青色的床帐也闻风而动。
安宁喝完水后,正要回去继续躺着,便发现不对劲。平时若是她弄出这么大的声响,笑儿早就已经起来了,今日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定神一看,却看见榻上笑儿常睡觉的地方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从她住到宅子以后,笑儿每一天都睡在这里的。而且在她晚上睡觉之前,笑儿明明也有在这里歇下的。
或许是习惯了她的守护,她一不在,安宁冷不防还真有些不习惯。她重新躺回床上,将杯子往上扯,却迟迟没有睡意。
在半个时辰以内,笑儿依旧没有出现。
安宁对着床帐发呆了许久,终于勉为其难地生出了一点困倦的情绪。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重新陷入了甜美的睡梦之中。
这回一夜无梦到天亮。
等她醒过来以后,笑儿也回来了。
她的眼眶微红,还有点肿,显然之前狠狠哭过一场。
安宁问道:“怎么了?”
笑儿却只是扯了扯嘴角,说道:“没什么。小姐你早上想吃什么呢?”然后将话题又往别的方向扯了过去。
安宁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但笑儿不想说的话,她也是没有办法的。笑儿即使之前陪同她去地下拍卖场那个她曾经呆过的地方,也一直都是言笑晏晏,不曾有过失态的情绪,如今却红肿着一双眼睛。
能够让笑儿如此,恐怕只有将她从那地方带出的苏嬷嬷吧。嬷嬷这是出事了吗?
安宁抿了抿唇,还是问道:“嬷嬷怎么了?”她穿到这身体的时候,一直受到那嬷嬷诸多的照顾,对此她也十分感念,自然不愿嬷嬷出事。
笑儿道:“嬷嬷一切都好,只是念着小姐您呢。”她顿了顿,说道:“小姐,你打算去大周找殿下吗?”
她口中的殿下便是慕清玄。
安宁之前也说过这事,但笑儿表示若是过去的话,保不齐同慕清玄错过了,直接留在南夏等他就可以,今天不知道为何,却又重新捡起了这件事。
安宁点点头,“可以去了吗?”
笑儿道:“我收到信件表示,殿下会在大周呆上几个月光景。小姐若是想去的话,我这两天便安排带你过去,这也是二祭司的意思。”
安宁虽然不知道笑儿为何会突然换了口风,但这本来就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她直接点头应了下来,“好。”
她离家许久都不见到家人,早就分外想念他们。
至于周李氏他们会不会相信她是周安宁……安宁对此还是有点把握的。
因为有了回家这门喜事,安宁这些天心情一直十分愉快,只可惜这样的事情只持续到晚上。
安宁又一次梦见了苏兰。不,准确来说,是苏兰进入她的梦境之中。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安宁这回很淡定,她虽然不知道苏兰为何出现,但想来根本没好事。
她按照笑儿给她交代的那样,努力去想着让苏兰离开——若是她的精神力足够强大的话,便可以将苏兰给驱逐出梦境,并且让她反噬一把。苏兰能够成为他们的大祭司,地位不在慕清玄之下,便是因为她强大的精神力。但是笑儿也说过,她的精神力并不比苏兰差,所以才会年纪轻轻被当做圣女。
即使安宁全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她的天赋毋庸置疑,所需要的便只是好好地研发锻炼。
安宁在想着这件事的时候,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像是遇到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一样,无法将她推倒。
苏兰作为要被她给驱逐的人,显然也感觉到了抵抗力,她反而笑了。她虽然相貌同安宁相似,看得出有血亲的关系,容貌却更偏向艳丽的那种,烈焰红唇,勾勒出惊心动魄的魅力,只可惜这人是一朵带毒的罂粟花。
“看在你是我外甥女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那位好嬷嬷死了。”她轻描淡写地提起她的死亡,用猫戏老鼠一般的戏谑眼神看她,“我杀的。”
安宁耳朵一阵轰鸣,只看见苏兰的嘴唇上下翻动着,整个人都被这个消息炸得无法动弹。
苏嬷嬷她死了?那个将她当做自己的孙女一样保护的老人家就这样死了?
苏兰见安宁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眼中闪过快意,忍不住酣畅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这就是同我作对的下场。我想要杀了你,偏偏她却要一直护着你,不惜对我下手。嘿,谋杀一族的大祭司,这样的罪名足够那贱人死一千遍一万遍了。”
安宁的眼眶溢满了眼泪,整颗心浸在了苦水中,酸涩、痛苦、悲愤皆有之。她从未如此这样恨一个人。
“她对你倒是真心实意的好,可惜了。”苏兰的视线像是毒蛇一样,舔着她的脸,“我曾经说过的,你身边的人,我会一个个除去,我不会轻而易举杀了你。我要让你一辈子都在悔恨和痛苦之中徘徊,永远不得安宁。”
“至于她,她的尸首我会丢到野狗堆中,成为野狗的食物,这也算是她能为这世界作出的最后一点贡献吧。”
“哈哈哈哈,我在圣地等你。如果你有这个胆子过来的话。”苏兰在丢下了圣地的地址,便笑着看安宁痛苦的样子,以此取乐。
安宁此时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杀了她!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都要杀了这个人!
滔天的火焰忽的从地上蹿起,像是带着她刻骨的仇恨,狠狠朝苏兰身上灼烧过去。
苏兰躲闪不及,直接被火焰烧得十分痛苦,发出一声尖叫,便消失在安宁面前。
与此同时,在云岩山顶,苏兰痛苦地睁开眼,吐出了一口的鲜血。
她没想到安宁这个从未训练过的人,在爆发以后,居然拥有那样的力量。那灵魂中的火焰,即使她只是用一丝的分魂入她梦中,也因此被灼烧掉,使得她被反噬。
这样的苦头,她几十年来第二次品尝到。
第一次是苏嬷嬷将安宁给偷偷送出去保护不说,还试图杀了她绝后患。虽然苏兰没有因此死亡,却也受到了不小的伤。
“安宁。”她眼中翻滚着滔天的仇恨和恶意,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要将安宁给啃咬干净一样。
……
安宁从梦里醒来,那种悲愤和痛楚的情绪让她心情沉重,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的眼泪模糊了视线,索性闭上眼。
只是即使闭眼,也无法阻止眼泪不断地涌出。
苏嬷嬷,就这样被苏兰给害死了吗?她终究还是害了对她好的人。
她很想安慰自己,说这一切只是苏兰的诡计,苏嬷嬷肯定没事。
可是,即使再自我欺骗,她也知道这才是真的。
若苏嬷嬷没死,笑儿又怎么会哭成那样?笑儿之所以特地欺骗她,便是害怕她真的过去找苏兰吧。
她这里的动静如此之大,笑儿自然醒了过来,走到她床前,语气带着担忧,“小姐,你怎么了?”
安宁从床上坐了起来,满含泪水的眼睛望向她,“笑儿,嬷嬷死了,对不对?苏兰告诉我了。”
笑儿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却还是强撑着说道:“小姐,你别相信,这都是大祭司的诡计。她只是想引你出去,你千万别中了她的圈套。”
安宁嘴角勉强勾起了一个比笑还难看的弧度,“你莫要骗我,我都知道了。”
笑儿声音含着泪意,“我天亮后就送小姐出城。在殿下身边,即使是她,也不敢轻举妄动的。”
安宁沉默了一下。她知道即使自己说不愿意,笑儿也一定会将她强制送走,为了她的安全起见。可是她想要报仇,想为苏嬷嬷报仇,更不忍苏嬷嬷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她也不愿让自己的亲人因为她的缘故被苏兰给戕害。
她紧紧咬着下唇,垂下的眸子中闪过了破釜沉舟的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