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则是为刘赐捏了把汗,她虽然听刘赐自己吹嘘过几回他很有才情,也知道刘赐有过什么“十二岁童试夺魁”的“光辉成绩”,但刘赐和她在一起时素来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他们相处快半年了,婉儿也没见刘赐读过书,所以婉儿总觉得刘赐所谓“才情”是自己吹嘘出来的。
此时婉儿见刘赐骤然这般就耍起来了,着实让她又是意外又是担心。
刘赐稳稳地走完第二步,就要踏出第三步,此时他的听觉、嗅觉已经被遮蔽,他已经完全沉浸入自己的情境之中,完全沉入他心中翻涌着的诗篇之中,他心中澎湃的情感激荡着。
人生的幻梦,生命的虚无,梦境与现实的交织,世事的变幻无常,在他的心中涌动。
他的眼前出现开阔的天地,他所见的景象变得模糊,那赖昌兴赖大人,那水杨儿,都变成虚幻的色彩,那耀眼的灯火更是交织成一片幻境般的迷色。
他的心中涌动着冲动,他渴望着要将世事的悲欢离合、虚无幻灭表达出来,他读过的万千诗篇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混沌,转瞬之间这片混沌又被这股巨大的冲动击穿,那些珍贵的句子被提炼出来,在他的脑海中穿梭。
刘赐压抑着心中澎湃的冲动,和涌动的才思,他稳稳地踏出第三步,继续咏颂道:
“楚宫俱泯灭,云梦送烟花。”
赖昌兴和水杨儿都看到刘赐的目光变得悠远,又变得虚幻。
那六个蝴蝶一般的女孩儿瞧着这“姚公子”这副模样,也不禁看得愣怔了,她们从小也是被教着渡过些书的,她们自然也是听得出这两句诗句很是不平凡。
刘二站在刘赐身后,他定定地看着刘赐的背影,尽管他是个武夫,读的书不多,但他是个聪明人,他听着这两句诗,眼前也是呈现出一幅辽阔、悠远,却又凄清寂冷的画面。
宋玉是战国末年的楚国人,和著名的楚襄王有过传诵千古的故事,所谓“楚宫俱泯灭”自然是呼应宋玉,当年宋玉作诗赋的楚宫已经泯灭,那一番曾经的“云梦”已经如烟花一般消逝。
刘赐此时看见的那副景象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悠远,他看见苍凉的黑夜,看见隽永的暮色,他的心中此时已经穿透了千载的岁月,看见某种人世间永恒的规律。
刘赐稳稳地踏出第四步,继续咏颂道: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听见这一句,那陈爷不禁隐隐地抽了一口凉气,他自是听得明白,这是汉代乐府诗里面的一句诗句,这里是被这“姚公子”借用了,但这句诗句用在这里,更显得浑然天成,拔高了整首诗的意境。
刘二听到这句诗,他那雄壮的身子禁不住颤了颤,他也隐隐地抽了一口凉气,此时他还站在门口的位置,凛冽的江风从他身后吹进来,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门外面的天际,看了看那漆黑悠远的夜空,他感到心中一阵颤栗。
他想起他那些远走他乡,独自一人远赴异地执行任务的经历,在朝鲜,在骠国,在瓦剌,在暹罗,包括在这江南,他执行这些间谍任务的时候,都是孤独地行走在天地之间,这“忽如远行客”的滋味,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此时婉儿听着刘赐这三句诗,也已然是听得愣住了,她呆怔之下,却仍是禁不住露出欣喜的微笑,她那美丽的杏眼含着笑意,看着刘赐那挺拔的少年的背影,她万万没想到她这素来不着调的“夫君”真有这般的才情。
那六个蝴蝶一般的女孩也是愣愣地看着刘赐,当头的那红素更是看得愣住了,她看着这“姚公子”这般风度翩翩地走来,她看着刘赐那挺拔的身姿和俊秀的模样,活生生就是一个才情过人的少年才子。
刘赐到了这一刻,心中那澎湃的情感已经渐渐平息下来,他的才思如洪水一般涌出,此时已经在他心中化成一片无垠的宇宙,最后一句诗句早已经在他心中成型。
他缓缓地踱出第五步、也就是最后一步,他看着他心中那片无垠的宇宙,咏颂道:
“惊觉高唐梦,唯有宋玉知。”
然后,刘赐站定了,这短短的五步的时间,不过是一弹指的功夫,他沉入他的思想意念之中,涌出了这四句诗,这一弹指之间,他仿佛暂时地脱离了尘世,进入某种境界之中。
这是刘赐生来的本事,他发现自己从小时候开始,就能够通过思想脱离世界,暂时地变成“痴呆状”,进入自己幻想的世界之中,长大之后,他读诗读得多了,他发现这“脱离世界”的本事竟然可以拿来作诗,他就经常卖弄这“本事”,用这“本事”去吓唬那些爱臭屁的文人骚客。
但是刘赐卖弄来卖弄去,慢慢地又觉得没太多意思,不过是写些仍在尘世中的东西,给尘世间的人看,所以他如今也不怎么爱卖弄了,只是此时被逼着,他才又使出这“臭屁”的本事。
刘赐十四岁,倒是还不怎么了解,这被他视为“卖弄”的本事是生而为文人的一项极难得的天赋,古往今来被称颂的大文豪们,大多有这样的天赋。
但刘赐虽然觉得自己是在使“臭屁”的本事,但在场的众人都已经给他惊住了,全都愣愣地看着他。
刘赐此时缓缓地回过神志来,从自己那幻想的境界中回到这尘世里面,他自然还是看向那赖昌兴赖大人,他这“五步成诗”是冲着赖大人去的。
赖昌兴已经给彻底镇住了,他只觉得这首诗意境深远,又有禅意,又有浑然天成的诗情,而且巧妙地契合了他们方才讨论的“宋玉”的话题。
这般绝妙的诗赖大人自觉是万万作不出来的,他看着这“姚公子”看向他,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砸吧着嘴唇。
这时,刘赐身后却传来那陈爷拍手的声音,只见陈爷一脸又是惊讶又是佩服的神色,一边拍着手,一边说道:“妙,实在是妙啊……”
陈爷显然已经忘乎所以,他也不顾他主子在场,他顾自把刘赐方才作的诗又咏颂了一遍:
“明月沉西海,青山尚掩门。
楚宫俱泯灭,云梦送烟花。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惊觉高唐梦,唯有宋玉知。”
陈爷咏颂完诗句,又满是钦佩地赞道:“意境深远,短短数语道出人间的悲欢离合,孤独寂寥,妙,着实是妙,陈某佩服,佩服,佩服……”
陈爷连说了三个佩服,边说着,边对刘赐缓缓地做了个揖。
刘赐自然也是对陈爷回了个礼,此时他已经回过神来,他倒是不觉得这首诗就多么特别,他只是隐隐觉得自从去年被抓进紫禁城,经历那一番劫难之后,他作诗的本事好像又提高了点。
那赖昌兴赖大人看着他手下的师爷对这“姚公子”露出如此由衷钦佩的神情,他自然是有些不舒服的,但他也无话可说,此时他是万万不敢和刘赐再提这对诗的事情的,刘赐作出的这等诗作,他是万万作不出来。
赖昌兴只能服气地对刘赐拱了拱手,说道:“曹植是七步成诗,如今姚公子是五步成诗,端的是才情过人,赖某佩服。”
赖昌星是二品大员,此时也对刘赐这般服气,称得上难得。
刘赐正要说话,却听得身后刘二禁不住叹道:“人生天地间,种种梦醒梦灭,悲欢离合,都不过是高唐一梦,这诗着实作得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