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就有隐隐的猜测,现在听了这两句诗,想法又笃定了几分。当初如来佛将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自有惩罚的意味在其中,但同时,或许也有让他养伤的意思;待到将来他悔过而又有所用处的时候,再由他人将那符纸揭下,这齐天大圣孙悟空才能借此脱身。
孙悟空毫无疑问是个人才,这样一来,这人才还能为佛教所用。
而这位被惩罚的人才已经在山下叫嚷起来,抗议自己竟然被揭了短。
这下可真是大场面了,往日常现身的土地、以及柴溪很久都见不到一个影子的五位守护大力神都纷纷出现。柴溪听他们口称“南海菩萨”,心知这位大概就是后来常常出现的那千手千眼的“南海观世音”没跑了。
土地神和那几位守护神将观音菩萨及其随从——确切来说该是弟子——一路引到了孙悟空的跟前。
[……]
柴溪安静地听着菩萨和孙悟空的对话,未曾发一言。
她打量着眼前的这位观音菩萨,这样的机会可是不常有的。观世音戴着风帽,身披长巾,就像是为后世所流传的形象那般手上托着一个瓶子,其间插着枝杨柳。
又嘱咐了几句之后,菩萨正准备离去,忽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一眼。
柴溪一惊,顿时有种偷看别人被人当场抓包的又羞又惭的感觉。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菩萨师徒二人已行得远了,土地等人也纷纷隐去,此地重新变得空荡荡起来,徒留她与孙悟空相对无言地发呆。
[……大圣,我好像被发现具有灵识这件事了。]
柴溪轻声担忧道,却没得到应有的回答。
[大圣?]
她沉默下来,想起方才菩萨与他说的话,“到了东土大唐寻一个取经的人来”——那可不就是唐三藏吗。
她能再与孙悟空相处的时间,恐怕已经没多久了。
[大圣,你就这么想离开这里吗?]
孙悟空不答。
但即便如此,柴溪也知道他的答案。且不说之前他对于观音菩萨所言内容的欣喜反应,在平时的相处中,她其实也多少能察觉得到。
再说了,那可是齐天大圣啊。
——可她就是按耐不住。
按耐不住的结果,就是在那之后,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一山一猴之间不再有任何的对话与交谈。虽然在天气恶劣的时候,柴溪依然会帮顿悟空遮挡那些不必要的麻烦,但这只是出于五百年来的默契,这默契让她觉得自己不做就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她也依然按照孙悟空当初一步步指导的不同方法练了下去,也该是底子好再加上也有灵性,这么多年下来,修为算是翻了几番。最近这阵子,柴溪一直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着,这让她有种内里发痒却抓挠不得的无力感,一如她想留住大圣却深知自己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觉。
一晃又到了暮春。
熟透的桃子压弯了枝桠,柴溪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稍微抖了一下那块岩石,硕大的桃儿不偏不倚地正好砸中了她压着的那猴王的头。
大圣“哎哟”地叫出了声,看到桃子骨碌碌地滚到一旁时倒是笑得乐开了花。他伸手抓过那只桃子,刚想在边上蹭蹭,却被旁边的半人高的草叶有力地一把卷走了。
孙悟空:“……”
[我觉得你知道应该说什么。]柴溪慢悠悠地说。
孙悟空:“……”
[好啦,开玩笑的。]
她叹了口气,草叶一卷又把桃子放回了孙悟空手中。
[好不容易把桃树搬到这里……结出的桃子再没人吃多可惜。]
当初偶然掉在那里的桃子彻底烂掉之后,没过多久之后竟然真的发出了小小的芽,柴溪发现之后惊喜万分,一路呵护着让它长成了棵居然还算是挺不错的桃树。
这在种什么死什么小能手柴溪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
但问题很快就来了,她并没有办法尝尝桃子味道如何,只能依靠形状颜色和大小来判断好坏,就连种桃树也得依靠桃树自力更生——她只能提供一些腐殖质,其他的无论如何她也无能为力。因此,有时桃树枯死,有时又闹了虫害,柴溪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幸亏她从来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在无数次的尝试、无数次的折腾之后,她总算掌握了要领,在大圣头顶上方弄出来棵仅剩下的桃树,这样桃子解出来之后桃子不用滚烂大圣就能吃到——虽然量只够偶尔勉强尝尝鲜。
“很甜。”
当初孙悟空咬下第一个桃子的第一口后,做出了如是评价。
——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这是柴溪的第一反应。
[好的!大圣,我会接着加油的!]
而如今,她再加油又能获得谁的称赞呢?
柴溪趴在那里,看着孙悟空几口就解决掉了一个桃子,竟有些怅然。
尽管如此,她却什么都没有说。不只是她,还有孙悟空,他们谁都没再提起过观音菩萨来过的事以及他和菩萨之间的谈话。他们之间早就有了一种默契,柴溪知道孙悟空不愿被提起当初大闹天宫而被惩罚的事,孙悟空也从来不问柴溪一直以来对自身、对未来的打算。
他们也都心知肚明,孙悟空在等着那来自东土大唐的取经之人。
于是,那一天真的来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搅乱蟠桃会,大胆私行兜率宫。
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伸再显功!”
——引自原著观音所吟之诗。
第六回
又是一个深秋时节。
[……要是我身上有枫树就好了。]
她瞪着对面山上那一片片红色,不由得一阵羡慕嫉妒恨。
这是柴溪一直以来的遗憾,她身上的颜色从春天的嫩绿到夏天的绿沈,再到秋季的缃色,然后……然后就秃了,幸好还有白雪帮她遮挡遮挡。
在这种情况下她足足度过了五百年有余,每当她即将重新秃——呸,每当她身上树木的叶子变黄的时候,对面遥遥看去却还是一片火一样的红。这让柴溪很是有些羡慕,她一年四季只能那么换几种颜色,要是能再多点红色点缀没准能好看一些。
“这有甚么好羡慕的?”有“美猴王”之称的齐天大圣却对此有些不解,“在我看来可没什么分别。”
[这是山的忧郁。]
柴溪沉默良久,深沉地说。
[你一只猴子,不会懂的。]
孙悟空:“……”
他是一只猴子招谁惹谁了!
但他的确是招惹柴溪了,而柴溪的性格,有那么一丁点的瑕疵必报;从上次菩萨到来之后,虽然和好了,可她也没少挤兑那位齐天大圣。
不过,再怎么挤兑,孙悟空毕竟是孙悟空,齐天大圣毕竟是齐天大圣。面对着这座遵从佛祖之命压了他五百年的五行山,一山一猴之间毕竟有着相处了如此之久的情谊在,他也压根没想着要计较什么。
因此,柴溪总有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这不,她哼了一声,转头自己调节心情去了。
但这一转头,她也就愣在了那里。
[大圣!大圣,快看!有人来了!]
“啥,”对方却远没有她那么激动,“是谁?”
——对啊,是谁呢?
就像是有一桶凉水从柴溪头顶浇下来似的——不,现在一桶凉水已经远远不够了,恐怕得有一片瀑布才够用——这让她冷静了下来,柴溪这才意识到,她瞎激动个什么劲儿啊?
她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远远地走来的那一行人,发现其中三人手里拎着什么东西,与其说那是武器,倒不如说更常在猎户手中见到,是专用来对付山中野物的。而三人中的领头人物更是穿戴着齐整的动物皮毛,体格也颇为健壮。
在他们中间走着的,则是位光头和尚,他身上那袈裟与手中的九环锡杖都无疑昭示了他身份的不凡。
柴溪的心沉了下去。
[大圣,他来了。]
“哦?”孙悟空的声音听上去是刻意而为的漫不经心,“所言何人?”
柴溪沉默半晌,终是一字一顿地答道。
[东土大唐前来取经之人。]
她知道唐三藏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只是个肉体凡胎的和尚;尽管和观音菩萨所来那次不同,她并不用担心被他人探听到自己的声音,但柴溪仍然从始至终未发一言,无论那声声“我师父来也”对她造成了多大的刺激。
她听着孙悟空道尽他的承诺,也听着他告诉唐三藏如何救他的方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唐三藏在那领头猎户的搀扶下一路上了山顶。
柴溪想起她到这里来的第一日,即便已经过去了五百余年,记忆里的模样与情景也未有丝毫改变。那时,她并没有对齐天大圣施以援手,对方靠着自己的力量才刚冒出个头,就被神官发现,以至于连她的头顶上都被贴了张压帖。
如今,那压帖终得被揭下之日。
柴溪听得唐三藏在她头顶一番叩拜祷告,而后,那贴在巨石上的压帖被轻轻揭起——
就连柴溪都觉得身子一轻,在已经适应了几百年没办法真正自如活动身体的感觉后,她一时间竟有些站立不稳。
唐三藏一行人被孙悟空催促着走远了。
柴溪看了看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知自己是该喜该悲。
[大圣,你就这么打算走了?]
她完全是强作欢笑地开着玩笑,柴溪不清楚在孙悟空破山而出之后自己将会如何,如果碎裂成石的话,她还会有意识吗?
或者说,她能回到她原本的那个时代呢?
孙悟空好半天的时间都没说话,然后,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那么,五行,你希望我离开这里吗?”
[我?]
突然间被征求意见,柴溪愣了一下。
[从我自己的角度而言,我确实不希望你走。]她坦诚地答道。
[既然已经相处了五百多年,可以的话,我还想和大圣你这么一直相处下去啊。可是,这么一来,对大圣你来说就太悲哀了,不是吗?]
[如果取来真经,就能够普度众生、福及百姓的话,如果取经路上没有大圣你就不行的话,那么于情于理,你都是该去的。不过,我觉得,最关键的原因还是要看大圣自己了,是选择在这里无期限的限制或是某种限制的自由,都该你自己作出决定。]
说着,柴溪话锋一转,半抱怨半陈述道。
[就算这么说,其实大圣早就做好决定了吧,去或不去,在你告诉那和尚压帖所在之处时就已经注定了。即使问我的意见,能改变得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