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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中的通话还未挂断,江与城沉默地接过那支手机,放到耳边,便听程恩恩在那端絮絮叨叨,声音有点慌:“麦冬哥,你找到他了吗?”
  “是我。”江与城说。
  程恩恩念叨的声音立刻停住,下一秒便带上了浓浓的委屈:“江与城……”
  “怎么了?”江与城尽力压着声音,不显出异样。
  “我好像有点不舒服,心好慌啊,有点喘不上气。”她吸了吸鼻子,慌乱很容易听得出来,“你来接我好不好呀,我想回家。我哥哥什么时候到啊,我想给他打电话……”
  彼时向隔壁沈司令借来的直升机已经在待命,螺旋桨工作时快速旋动空气,嗒嗒嗒的声响如重锤一下下敲在人的耳膜上。
  “我今天很多事要忙。”兄妹之间的感应太灵敏,让江与城很难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好好上课,我让司机去接你,不要乱跑,在家里等我。”
  最慌乱的时刻,两个信赖的人都见不到,程恩恩的焦虑一点都没有得到缓解。江与城说了忙,她便不敢再撒娇硬要他抽时间,忍着委屈乖顺地答应:“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之前,又小声说:“那你忙完早点回来,我有点怕。”
  程礼扬在d市的医院抢救了四个小时,江与城在手术室外守了四个小时。
  最后的结果,是数小时不曾休息过的医生摇头叹息道:“救不了了,家属赶快进去,见最后一面吧。”
  几次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江与城见到程礼扬的时候,几乎认不出病床上的人。满身的血和伤,让人不忍心去看一眼,一根根管子连接着仪器,吊着他最后一点生命。
  那时候程礼扬已经连话都快说不出了,靠呼吸机维持着一口气。他艰难地抬起手,从身上摸出一封沾满血污、被水浸湿的信封,颤抖地递到江与城面前。
  薄薄的信封似有千斤重,江与城伸手去接,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掌心。
  他将信捏在指间,说:“我让人去接恩恩过来,礼扬,你再等等,见一见她。”
  程礼扬自己摘掉呼吸罩,缓缓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他说了一段完整的话,那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不等了,我等不到了。别让她看到我的样子,我怕她以后想起我,都是这副血淋淋的样子,会做噩梦。那个傻丫头,胆子小,会吓到的。”
  江与城坐在他的床畔,抬手遮住了眼睛。几秒钟后他放下手,眼底发红:“你就这样撒手不管,让我怎么跟她交代?”
  程礼扬只是笑,唇色苍白,再次向他手中的信封示意。
  江与城撕开信封的动作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程礼扬练过硬笔书法,字迹很是漂亮,落在一块块被血水浸泡过的信纸上。右下角航空公司的logo,显得极为刺目。
  字迹已经被水晕开,勉强认得出,江与城坐在程礼扬眼前,在他的注视下,一字一字读完那封信。
  程礼扬撑到他看完信的那一刻,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当他抬起眼睛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他伸出手。
  江与城紧紧握住。
  程礼扬体型清瘦,但也是勤于锻炼的人,当年也曾拿着棒球棍将一帮给高致造势告白的高中男生追得满街跑。但那一刻,已经虚弱到毫无力量,唯独目光灼灼,在等他的答案。
  “我答应你。”江与城艰涩道。
  程礼扬的力气一下子松了,最后一点生机,从江与城手中消失。
  那天,江与城回到南汇公寓,已经凌晨。
  他直接过去程礼扬那儿,拿钥匙开了门,动作已经放到最轻,但刚走进来,程恩恩卧室的房门便打开了。
  她穿着睡裙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地。
  江与城站在原地,与她对视片刻,放下钥匙问:“还没睡?”
  “睡了,又醒了。”程恩恩趿拉着拖鞋走过来,看了他一会儿,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我哥的电话打不通。”
  整整十个小时,江与城都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对她开口。真到了这一刻,比想象中更难。
  他沉默了很久。
  过了会儿,程恩恩往前蹭了蹭,脑袋冲着他胸口,两只手抓住他腰侧的衣服。
  是示好,也是不安。
  “你哥出事了。”江与城终究还是说。
  程恩恩愣了一下,仰起脸看着他。半晌,茫然的眼珠才动了动,问:“他、他是不是受伤了?怪不得我今天总是心惶惶的……他伤到哪里了?严重吗?我可不可以请假去看看他?”
  起了头,后续的话便没有那么难了。
  “飞机失事,坠海爆炸。”
  程恩恩张了张嘴:“他……”
  “已经遇难了。”江与城道。
  程恩恩看着他,好半天没说话,接着忽然转身快步往房间走。
  江与城在她背后叫了一声:“恩恩。”
  程恩恩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慌乱地说:“我好像没睡醒,在做梦,我现在就回去睡觉,等明天醒来就好了。”
  江与城走上前,从后背抱住她,哑声道:“对不起。”
  程恩恩的眼泪啪地砸在他手背上。她扒开他的手,边跑边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好好睡觉,我不闹了,我睡醒就没事了。”
  她跑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江与城站在门外,寂静下来的房子里,她压抑的哭声渐渐清晰。
  “哥哥还在的,哥哥没有丢下我……”
  ……
  “哥哥,你别丢下我……哥哥……哥哥!”
  程恩恩霍然一下坐起身,胸口急促起伏。视线恐慌地扫过房间里多少年未曾改变过的摆设,很久才缓过神来。
  是梦。
  哥哥已经离开她十年了。
  房门慢慢打开,江小粲试探地伸进来一颗脑袋,见她一头冷汗,显然是刚从噩梦里醒来,马上跑过来,跪到床上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边熟练地哄着:“乖,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程恩恩缓过劲来,嗓子有点哑,大约是昨晚大哭过的后遗症。
  “我没事。”她松开被子,手心里也全是冷汗,胡乱蹭了蹭。“几点了?”
  “刚七点,还早呢。”江小粲的脸凑在她跟前,眨巴着眼睛瞅了她一会儿,“你再睡会儿吧,一会儿我自己去学校。”
  程恩恩记挂着昨晚江与城答应给她看的信,立刻掀开被子下床。
  然而客厅里已无他的身影。
  她正懊恼这人是不是又骗他,江小粲指着餐厅的桌子说,“爸爸给你留了东西。”
  程恩恩立刻走过去,已经泛黄发皱的信封摆在餐桌上。
  那信封已经拆封,上面大块大块的深色,是血迹干透多年留下的印记。
  程恩恩心里一阵一阵地疼,手指微微发抖。
  那些都是哥哥的血。
  旁边还有一条湿毛巾,江小粲把毛巾拿开,说:“上面好像有血,我怕你害怕,想擦掉来着,但是擦不掉。”
  眼眶的湿润退了些,程恩恩摸摸他的脑袋:“没事,我不怕的。”
  程恩恩先将信封放回房间,做好早餐陪江小粲吃完,然后送他去上学。
  江小粲背着书包,站在学校门口不放心地问:“真的不用我陪你吗?”
  “不用。”程恩恩笑着说,“不要小看我。”
  “那好吧。”江小粲显然是小看她的,说得十分勉为其难,“爸爸说今天他来接我回去,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哦。”
  “知道了。”程恩恩弯腰在他额头上亲了亲,然后低下头,让他在自己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直起身,挥手,“再见。”
  江小粲朝校门走去,给她抛了一个飞吻。
  程恩恩回到公寓,坐在房间里,那个信封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里面折叠的信。
  那是哥哥的字,她一眼就认得出来,只是被水晕过,又经历了漫长的年月,已经有些模糊。
  她在窗前席地而坐,对着阳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辨认。
  “与城,第一次提笔给你写信,没想到是在飞机上。今天右眼狂跳,我总觉不安,有些话务必要和你交代。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奸诈的男人,背着我偷偷地诱拐了我的恩恩;也不用怀疑,我想拿棒球棍揍你一顿的心情。只是因为我的傻妹妹喜欢你,与你在一起开心,我才暂时隐忍,本想等你来向我坦白,再狠狠教训你。若能平安落地,那我定要立刻去教训你,不能一味隐忍了;倘若预感成真,这封信便是我的遗书。
  我知你懂你,正如你知我懂我,我的朋友不多不少,能托付的却只你一个。那天我说的话并非酒后胡言,望你放在心上,我若遭不幸,请替我照看恩恩。
  我知你不会欺她负她,但爱情本是朝夕万变,若不是出于纯粹的爱情,不必强求。我不求你守她一世,只盼若我不在,你能将她当做半个妹妹,别让她孤零零一个人。
  她自幼胆怯,对我依赖过深,又被我养在温室,不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我实在放心不下,只能厚颜请你多加教导,教她勇敢、自立,好好生活。
  诚礼是你我二人的心血,当初本是你义气,请我技术入股,我既不在,那些股份便全数交还与你,给恩恩留些零花钱即可。
  飞机遇到乱流,看来我的预感应验,许多话来不及说完,与城,万望珍重。
  程礼扬。”
  第78章
  反反复复将那封信读了许多遍, 好像听到哥哥的声音在说话。
  程恩恩终于发现,自从哥哥离开之后, 自己就再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安心的感觉了。
  江与城对她很好, 很好, 但那是不一样的。
  哥哥没了, 她的家就没了。
  她曾经将江与城当成最后一根稻草, 用尽一切去抓住他,把他当成依靠,可哥哥终究是无法替代的。
  她一直因为哥哥的去世太突然,没有来得及告别而耿耿于怀。但今天才明白, 其实哥哥在预感到不幸的时候, 已经向这个世界做过告别了。
  他没有和她告别,他在最后一刻依然舍不得她。
  这不是遗憾,她不应该感到遗憾, 这是哥哥和她之间,永远不会消失的牵绊。
  要勇敢, 要自立,要好好生活。
  程恩恩一遍又一遍,默念着这一句话, 眼泪决堤,不停地涌出来,但她的心里装满了温暖。
  她将信叠好,仔细收起,去卫生间洗脸时, 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红肿的双眼。拿热毛巾敷了一会儿,略微消了些肿,但仍然一眼就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