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顾长平用还能活动的手肘撞撞她,低声问道。
“好像看见戴天磊了,”顾长安叹口气,“那厮是不是还一门心思要投军啊?”
“怎么,你不知道?他已经进裕州军了。”顾长平用一种看蠢货的表情看着顾长安,“我还把苦心孤诣地把他分到你营下去了,我还在奇怪,你怎么没来找我问问。”
“……”顾长安磨着牙瞪他——你坑起我来真是一套一套的。
“不许说话!”囚车旁跟着的小兵狗仗人势地拿刀鞘用力砸了几下粗壮的木头条子,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还挺惊人。
顾长安看了顾长平一眼,瞧见没,虎落平阳被犬欺。
顾长平转头看了眼队伍前头的周广恩,努努嘴,真正的狗在那儿呢。
顾长安觉得囚车还算不赖,除了憋屈点,只是比马车少个篷子罢了。
周广恩在他的权限范围内绞尽脑汁想让顾长平兄妹俩吃点苦头,所以他们就成了史上最慢的押送囚犯队伍。
周广恩折腾他俩的法子不断推陈出新,先前是他们歇脚乘凉的时候把这俩人放在日头下晒着,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正午那毒辣辣的热度比之炎夏也不遑多让。但顾长平兄妹俩从前行军时也没少吃苦,这么点日头还构不成什么威胁。周广恩恨得牙痒痒,干脆就把他俩饭食减半,只给吃些硬的能砸死人的干馍,盐水煮的菜叶子。
再后来,他索性就不给顾长平伤药,借口说药用完了。顾长平腿上的伤开始由好变坏,在淋过一次暴雨之后,人又迷迷糊糊发起烧来。
从裕州到京城,就算周广恩再怎么拖着,一个月的时间也足足能到了。一个月的光景,顾长安整个人已经瘦的脱了形,顾长平也给折腾的脸色蜡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
这一日,队伍停在京城附近的凤涞县,周广恩看着缩在囚车角落里不断咳嗽的顾长平,得意得简直想放一挂鞭。
人得意就容易忘形,他命人打开囚车,趾高气昂地走进去蹲在顾长安面前,伸手拨了下顾长安额前散乱打结的碎发,“啧,瞧瞧这还是我大齐第一女将么,这就是只丧家犬啊,跟你那大哥一样,浑身臭气。”
顾长安抬起头,直勾勾盯着周广恩。她两颊向下陷着,颧骨悚然托在布满血丝的双眼下,她轻笑着啐了一口,忽然出手如电,双手如铁钩似的紧紧箍住周广恩的脖子,掐的他直翻白眼,手脚乱扑腾。
囚车外的官兵见状慌忙挤上来,四五个大男人饿虎扑食一般拽开顾长安的手,把她的脸死死摁在地上,好像此时的顾长安不是一个瘦骨如柴的女人而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
周广恩捂着脖子弯腰大口地喘气,想冲上去踹顾长安一脚却因为没站稳摔到了一旁,狼狈不堪。
“贱人!”周广恩爬起来,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俩人,要找回颜面似的抬起脚连连踢在顾长安的小腹上。
侧倒着的顾长安闷哼一声,条件反射地将膝盖蜷向胸口,扒在地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斜眼看着一脸张被憋成猪肝色的周广恩,吐出嘴里的血沫道:“姓周的,我与兄长今日所受之辱,他日必当十倍奉还。”
顾长安的声音嘶哑难听,低沉得像是从地底发出的闷响,可偏偏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旁边小兵看着她,心里打了个突,觉得面前这个瘦成皮包骨的女人虽然不像别的犯人那样歇斯底里,可却叫人觉得,她当真会把面前这位大官的头砍下来当球踢。
周广恩又被顾长安无端端“扇了一巴掌”,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抬脚想再踹下去的时候,忽闻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有明眼人赶紧拉住他,急道:“大人,是端王来了。”
他怎么来了?周广恩一皱扫帚眉,憋着一口气悻悻地把腿收了回去,再俯身掸一掸官袍,这才换上一副和气的脸从囚车上走下去。
那边周广恩迎上去与刘珩寒暄,这边顾长安蹭到顾长平身边,用额头顶了顶他的,还是滚烫。
“傻啊你,逞什么……英雄。”顾长平气若游丝地半眯着眼看看顾长安,他一时清醒一时迷糊,可方才的动静还是听见了。
顾长安伏在他旁边,听着他的话,鼻子酸酸的,半天,才挤出来一句,“刘珩来了。”
顾长平没再说话,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刘珩早在周广恩出京前就得到了消息,他几番思量,总觉得胡炜状告他通敌叛国这事顾长平是知道的,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是在顺水推舟,走了一步险棋。
刘珩耐着性子在京城等了半个多月,等到决明和白辛帮着料理完裕州之事回京,才从他们口中得知先前裕州的情况。他觉得他对顾长平这一番打算的猜测蒙对了一半,那么另一半,顾长平是如何打算的?
几日之后,刘珩竟然收到一封从裕州来的密信。信是一个叫陌红楼的女人送进王府的,那女人直入王府竟如入无人之境,直接把信拍在了他端王爷的桌案上。
事后刘珩想起来还是懊恼,这人要是来刺杀他的,那恐怕尸体都凉下去多时了。
写信人不出所料是顾长平,他没提别的要求,只说兵部派去的人一定会拖延押送他们兄妹俩进京的时间,然后轻描淡写地随笔一句,要是不想到最后落得给顾长安收尸的结果,就在他们投牢后,端掉现在的兵部尚书许之栋。
这与刘珩的计划不谋而合,且他手里的网也正到了收网的关键期,只要不出意外,抓住适合的时机便能铲除许之栋。
就这样,刘珩在京城又耗了小半个月,直到周广恩押送顾长平俩人快走到凤涞县,他才满脸沉痛地向他的皇帝爹请旨,说没料到顾长安兄妹竟被人指认犯下如此大罪,但看在多年同袍情分上,想去劝说一番,一来能了解所谓通敌的来龙去脉,二来如当真有罪也可让他们早早认罪。
刘珩说的冠冕堂皇,原本也没指着皇帝能信他只言片语,没想到皇帝竟像当真一般,允他在顾长平兄妹抵京前去见一见
刘珩带着白辛、决明等人骑上快马出城,不到一日就到了凤涞县,却正巧看见周广恩在囚车里怒踹顾长安的一幕。
刘珩在攥紧手中缰绳冷哼一声,正式记住了这个许之栋的走狗,周广恩。
刘珩在囚车旁跃下马,绕着囚车走了一圈,又扫了眼周广恩道:“周大人,本王这就看不明白了,怎么皇上还没治罪的人,就让周大人给判死刑了?”
周广恩哈着腰赔笑,脊梁上嗖地冒出一层薄汗。他原想着这端王跟顾长安交情匪浅,弄不好一来就得整治他,没想到端王倒沉得住气,不但沉住了,还给他周广恩扣个藐视皇权的大帽子。
“下官不敢,只是人犯身子骨弱,经不住路途奔波。”周广恩硬着头皮憋出一句话,说完自己都想抽自己。
“本王奉圣命来规劝人犯,可眼下这俩人昏昏沉沉,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怎么劝?”刘珩站在周广恩旁边,露出一个笑来,“周大人,你说要是进京前人犯就死了,你脑袋上这顶乌纱,会不会戴不稳啊?”
周广恩没吭声,胸口堵着闷气,可又不能当真冲着刘珩发,只得自己往肚子里憋。刘珩左一句皇上右一句圣命,他周广恩这兵部侍郎,在别人面前是大官,在皇帝面前就是一介蝼蚁,捏死他不过一眨眼的事。
靖远侯府根基深厚,皇帝到底是何打算谁也吃不透,周广恩心思转了几转,益发想不明白,想来想去还有点后怕,莫不是他没摸准皇上的脉?
当时胡炜在御书房呈报证据时,皇上那震怒他是真真看在眼里的,命他去抓人时也是恨不得把顾长平碎尸万段的,可现在又派个端王来,是啥意思了?
周广恩脑袋里彻底搅成一团浆糊,刘珩在一旁负手站着,也不催他,只是好似无意地把目光落在顾长安身上。
她蜷在顾长平旁边,像只困兽般被什么压抑着。她很瘦,脸色也难看得跟逃难的灾民一样。脸颊上的伤有新有旧,手脚被铁镣硌出的血痕突兀地盘亘在她瘦削的腕骨上。
细风里,刘珩的神色很淡,负在身后的手相互箍着,指节泛着隐忍的青白。
这些人把顾长平兄妹的尊严踩进肮脏的泥坑里碾压,他们却仍保持着一个军人该有的傲骨。
傍晚,顾长安和顾长平被押进柴房看管,除去给了几副外敷内服的药外,一应待遇并没有因为刘珩来了就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广恩揣着满心疑问,想从刘珩的眼角眉梢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无奈这端王爷端得一副无波无澜的姿态,让他想揣摩都无从下手。
声称要来规劝的刘珩从到了凤涞县以后,就根本没同顾长平兄妹多说半个字,倒是跟着他来的一个身量纤细的小兵出出进进不少回,周广恩勤着打听半天,才打听出来那个小兵姓陌。
第三十六章 入狱
顾长安没想到陌红楼竟然从裕州跑到了京城,一时窝了满肚子话想问,但碍于隔墙有耳,说什么都不合适,思量半晌最后只能由着陌红楼目不斜视地给她和顾上平上完药,出去了。
顾长安给顾长平铺了个软和的草垫,自己在硬邦邦的地上憋屈着。从小到大,她都没想过眼前这个只要站起来就能撑起整片天的人会有这么不堪一击的时候。
她心里杂陈着说不清的情绪,失眠了。
顾长平蓦地睁开眼睛,虽只睁了一半,但看着眼神清明,应该是白辛拿来的药起效了。
“盯着我想啥呢,怪瘆人的。”顾长平的声音也难听,就跟年久失修的木头门一样。
“在想大嫂。”顾长安翻个身想平躺着,结果是在硌得慌,只好又翻回来,“冷不丁听说你通敌叛国,大嫂在侯府里估计要以泪洗面了。这么多年你离家在外,也没分得她半份情意,现在还要时时担心你的安危,也是可怜。”
顾长平斜眼瞪着她,哼了一声,“你不用变着法儿的骂我。”
“行,顾长平,你挺对得起混蛋这俩字。”顾长安从善如流地不“变着法儿骂他”,直截了当地骂。
顾长平看她一眼,倏地闭上眼像是懒得再理她,过了一会儿,也没睁开。顾长安以为他就此睡去,便也转到另一边打算培养瞌睡,却听见顾长平黯然道:“我娶你大嫂的时候正是混不吝的年纪,自以为没娶着心上人都大嫂的缘故,把一腔怒火都撒到她头上,但其实她又有什么错。后来这么年就像习惯了一样,不知不觉地就这般过来了。”
顾长安沉默了许久,才梦呓似的道:“大嫂心里有你。”
身后传来顾长平落寞的一声叹息,顾长安心里也跟着发涩。他们兄妹俩从没说过这样温情的话题,估摸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生活的本质就是平凡,剥掉一层层虚假繁荣的外壳,里头都是最朴实的东西。就像顾长平和他心上人之间并不是所谓海枯石烂的情,也没有生离死别的痛,不是想象中的刻骨铭心,只是一直憋在心里的不甘心。
也许他早就不记得那女子的眉眼,却始终记得没能娶到她的酸楚。
次日,一行人及一辆囚车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有了刘珩这尊大佛,周广恩那些不上道的小伎俩都得老老实实收回去,因此原本慢吞吞的队伍忽然就变得“日行千里”。
刘珩骑马在囚车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顾长安这一路上除了递过去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外,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
刘珩觉得她这避嫌避的真有些过了。
他们在傍晚前进的北华门,不少闻讯而来的人都挤在道旁看热闹。
顾长安坐在顾长平旁边笑了一声,苦中作乐地打趣他,“看来不管是凯旋而归还是‘游街示众’,你都挺受欢迎。”
顾长平看一眼周围窃窃私语的百姓,带着一脸稀疏平常的神色道:“你猜他们会把咱们关哪儿去?”
“通敌叛国这么大的罪,除了天牢外还有别的去处?”顾长安倚着木栏,看着被囚车切成一道一道的晚霞。
“我看未必。”顾长平这时候在顾长安眼里像个贼精贼精的老头儿,就听他说,“今上虽没有治世大才,但在玩心眼上可是无人能及。凭胡炜手里几封似是而非的东西他就真信我通敌了?他要的可不是靖远侯府这百来条人命,他要的是能把控的朝廷,权力的集中。”
“那杀鸡儆猴不是很好?”顾长安没留神把自己一家子给比成了鸡,招来顾长平的一对白眼,他精神不佳地看着她,“本来就没多少力气,还得跟你废话。我问你,杀光侯府上下和削弱侯府势力,哪个划算?”
顾长安连想都没想,道:“当然是杀光。”
“……”顾长平叹了口气,顺便又抓心挠肺地咳了几声,“皇上一定琢磨了不少日子,这事怎么大张旗鼓地开始,悄无声息地结束。朝廷里闹得动静越大,风波就越难平息,这是常理。咱俩这样坐着囚车一路招摇地从裕州回到京城,恐怕连三岁小奶娃都知道靖远侯叛国了。所以杀头的刀从咱俩离开裕州时就悬在了脖子上,但皇上不能让这把刀掉下来。”
“为——”什么俩字还没说出来,一直晃晃悠悠的囚车忽然停住了。方才也是仗着四周吵闹才能跟顾长平窃窃私聊几句,这会儿囚车一停,顾长安才发现,他们竟然到了——刑部大牢。
四海九州无奇不有,原本该被关进“很少能活着出来”的天牢的俩人却给关进了刑部大牢。
顾长安看了眼顾长平,那神色只表达了一个意思,你不是狐狸,你是狐狸精。
顾长平得意地一笑,然而嘴角的弧度还没收住,就被人从囚车里给拽了出去。
顾长平腿伤未愈,被拉的一个趔趄摔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决明站在刘珩身后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刘珩一抬手给阻止了。
两个狱卒把顾长平架起来,拖进了前面黑洞洞的大门里。
顾长安紧接着被人从囚车里拉出来,她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人群里的刘珩,露出一个很难揣测内容的笑来,然后还不待刘珩有所反应,她便头也不回地踏进了那一片黑暗里。
余晖映着顾长安衣衫褴褛的背影,衬得她憔悴落魄。
刘珩在边关喝过风沙,在京城享过荣华,他自问心里从来都能一碗水端平,不为诸事而动摇心境。
可偏在这时候,顾长安似无意望过来的这一眼,让早就在心头埋下的种子突然生根发芽,那些牵挂和不舍变成苍天大树上不会枯萎的绿叶缀满枝头。
待再看不见她半分影子,他便翻身上马,毫无眷恋地策马而去,心中的天平也终于在一瞬间无可挽回地倾斜下去。
靖远侯府随着顾长平和顾长安的下狱很快失去了往日模样,紧闭的高门像是在什么时候矮了一截般。
府里除了顾长宁还在外如履薄冰外,其他人都躲在那道围墙里噤若寒蝉。
老夫人在此时拿出了往日当家者的气魄,就在顾长平和顾长安关进刑部大牢的当日,毫不留情地办了两个私底下嚼舌根的丫鬟。
俩丫鬟被打得皮开肉绽,还在院里晾了半日,完全起到了顾长安所说杀鸡儆猴的作用。
按照老夫人的意思,暂时让顾长宁的夫人杜氏带着茂修搬到了顾长宁的院子去,与沈氏做个伴儿。随后老妇人又把沈氏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侯府早晚都要过的一劫,让她不必为顾长平的安危忧心,只说至多是吃些苦头,丢不了性命。
沈氏是个识大体的女人,但识大体不表示她就有普通深闺妇人没有的远见。她不懂朝廷也不懂权谋,只知道丈夫和妹妹都被关进了大牢,头上顶的还是那么大的一项罪名。
沈氏从老夫人房里回来,一个人躲在屋子哭了整整一宿,也真是应了顾长安说的,以泪洗面。
顾长安和顾长平分别被关在两处,顾长安在女监,紧里头的位置,顾长平离她不算远,跟其他重刑犯关在一块。
牢里霉气冲天,看不见的角落里是老鼠臭虫的天下,不少人受了大刑萎靡在地上苟延残喘,伤口往外淌着脓水,严重的甚至生了蛆也混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