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马文才和徐之敬一同出现,这些学生忍不住窃窃私语,加上祝英台和傅歧也是学馆中出了名的异类,梁山伯更是不必说,庶人一个。
一时间,好几个士生都对马文才露出了“你怎么自己跳粪坑呢”的表情。
饶是马文才少年老成,如今被盯得也有些不自在。
站在他身边的徐之敬哼了一声,微微抬了抬手……
哗啦啦。
刹那间,他手边就空了一大片。
徐之敬好笑地整了整衣冠,低声讥笑。
“不过是一群只敢背后说人是非的鼠辈。”
在看清徐之敬只是整理衣冠,并不是要用什么“妖法”后,旁人方才松了口气,又不由得为自己刚刚过度反应脸红。
经着这一层变故,托徐之敬的福,马文才等人倒从人群中找了一出空档,走到了前排去。
没一会儿,会稽学馆的馆主贺革就到了,身后跟着两三个学馆中的五经掌教和一位主管杂务的学官。
“今日召大家前来,是因为馆中新来了一位先生。”
贺革站定后并没有说什么场面话,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
五馆如今日渐凋敝,正经的先生辞的辞,告病的告病,除了贺革以外,其他的助教和讲士多靠着贺革的学生和故交撑着,俸禄也是微博的可怜。
会稽学馆还算是好的,其他四馆更加不堪。
马文才所在的吴兴学馆几乎是连正经的先生都找不到几个,馆主沈峻另迁他职;吴郡的陆馆主、建平的卢馆主都已逝世,平原郡的馆主明山宾辞职做了隐士,其他四馆中都没有拿得出手的大儒。
但凡有些抱负或是才能的士子,皆求聘与国子监,之前会稽学馆找骑射先生来的都是武夫、辞官的衙役之流便可见一斑。
如今听到新来了一位先生,还明显是要执教与甲科的,所有学生都好奇极了,伸长着脖子看着贺革。
“新来的易先生才德兼备,身份贵重,只是身体羸弱方才来会稽休养。我听说他如今在会稽郡休养,特意去请了他来,教导你们策论之道。”
贺馆主看向学生们。
“易先生无论是雅言、书法、文赋、策论都出类拔萃,能够教导你们,是你们的幸运。”
随着贺馆主的描述,众人面前似乎已经出现了一位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的文士形象,甲科里一些出身寒门的学子更是露出狂喜的表情。
贺馆主目光扫过堂中,见马文才他们都在前排,心中一松。
“只有一点,他如今身体不好,是隐居在此地的,除了上课以外都要静养,无事不要去叨扰先生,也不要去打探关于先生的事情。”
说罢,贺馆主让学官去请那位易先生。
没一会儿,思贤楼的二楼下来一个形相清癯的青年,这身材高瘦,走下楼梯的动作很慢,似乎腿脚并不灵便。
待他下了楼梯,站在众人的面前,思贤楼中渐渐嗡声不绝,后面的学生更是交头接耳起来。
原来那位被称为“才德兼备”的易先生,竟是满脸遍布深浅不一的伤痕,和他们之前心中预期的“风姿隽爽”实在相差甚远。
贺革面如沉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随着贺革的咳嗽声,马文才察觉到身边的傅歧也剧烈地颤了一颤,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不解地扭过头,待见到傅歧通红的眼眶后,立刻明白了过来这是为何。
“切莫失态。”
马文才伸出手去,将手搭在傅歧紧握的拳头上,拍了拍。
“不必担心,我们都在。”
第191章 大丈夫也
思贤楼的后室里, 傅歧半跪在地上, 扑在兄长的怀中哭的像是个孩子。
明明是极少回家的,明明是嫉恨从小兄长将自己比的像是外面捡来的孩子一般,可真的看到自己的哥哥变成了这样, 就像是有一把刀剜进了他的心里,活生生将他心里的什么东西给割裂开了。
莫说马文才和梁山伯他们没见过傅歧这个样子, 就连傅异自己都惊讶极了, 抚着弟弟的脑袋半天回不过神来。
众人都静静地等着傅歧的情绪平复,等到他哭声渐歇, 傅异才一边顺着傅歧脑袋上的毛,一边温声说道:
“别哭了,你都已经长大了, 以后我们家就要靠你支撑,你怎么还能动不动哭鼻子呢?”
傅大哥一句话, 引得傅歧鼻中一酸, 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说傅歧, 你要哭自己待屋里哭去行不行?你兄长还要不要我看了?”徐之敬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冷着脸问着:“你要在这里演兄弟情深, 就别让我干等了行吗?”
“要看的!要看的!”
傅歧这才想起来徐之敬的本事, 慌慌张张将眼泪一擦就要站起身来。
只是他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八尺来高的身材在会稽学馆中都算是鹤立鸡群的,如今毛毛躁躁站起身,顿时就撞得傅异身子一晃,轰地往后倒去。
傅歧见状大惊, 伸手去捞却没有够着。
他眼见着自家兄长半仰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抖着下唇低声喃喃:“怎,怎么会这么虚弱,我和我兄长比武从来没赢过……”
傅歧这下是真的怕了,伸手将走过来的徐之敬直接拉到了傅异身前,连声催促:“你快看看,快看看我兄长是怎么了!”
徐之敬被拉的一个踉跄,到了傅异跟前时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倒是傅异不好意思,狰狞着的脸努力挤出一个不那么吓人的笑容,抱歉地说:“舍弟莽撞,请多包涵。”
“听你这声音,肺还不好?”
徐之敬哪里会跟傅大傻子一般见识,也不搀扶傅异起来,就这么在傅异身边席地一坐,伸手去摸他的脉搏。
这一摸,徐之敬吓了一跳,表情顿时肃穆,又换了他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把脉。
傅歧看到徐之敬这样子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若不是有马文才按住他的肩头,怕早就急急忙忙去问了。
徐之敬的脉把了一刻有余,又看了看傅异的膝盖,当他看完傅异脸上的伤,正准备说出结果,却见傅异的眼神中满是恳求,微微摇了摇头。
徐之敬素来是讨厌人左右他的行为的,尤其是在他进行诊断之时。幸亏傅异是士族身份,若换了个庶人,哪怕傅歧怎么求他,他也不会帮着治疗。
可如今看着傅异平静的脸庞,他不知怎的,居然心一软,也跟着点了点头站起了身。
“怎么样?我兄长的伤怎么样?”
傅歧急问。
“不怎么样。”
徐之敬面无表情地说。
“脸上的伤倒是最轻的,他的腿受过刑,怕是好不了了。”
“受过刑?谁上的刑?难不成是姚先生?”
傅歧胡乱地说。
“休得胡言!”
“姚先生才不是这样的人呢!”
傅异和祝英台异口同声地喝道。
“那是谁……”傅歧咬牙切齿,“谁给你上的刑?”
“当日众人落水,情况复杂不明,我被掠至寿阳,以为自己做了人质,为了不危及家人,自然不肯报出自己的姓名身份。”
傅异的语气轻描淡写:“那时我的脸在水中被各种异物划伤,也没有什么人认得出的我长相,我自己不说自己是谁,便没人能知道,他们想知道我的身份,我自然是要吃点苦头的。”
“至于你说的姚先生,他后来才到寿阳,是他救了我一命,否则我就像是个破烂麻袋一样,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任谁都能听得出其中的凶险。
寿阳城乃是敌国的地盘,又有不少士卒的家人受浮山堰大水的影响被淹没了家园,这些敌国官员落在他们的手里,能得到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傅公子,我不明白,你既然是长官,被逼问身份时,何不捏造一个身份躲过刑讯?”马文才皱着眉问他,“你手下那么多官吏,寻个一同落水的身份并不难吧?”
“事情若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傅异苦笑:“那些身份不够贵重的,他们根本就没留活口,寻常差吏,直接就杀了。”
“更可怕的是……”
他语意渐冷。
“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得到了一份浮山堰上下官员的名单,不但详细描写了外貌、出身、年龄,有些连嗓音、特征都有,我一不知道自己冒充的人可被他们虏获,二也不能完全说清楚被冒之人的特点,根本不敢冒这个风险,害了别人的性命。”
“你是说,有人里通外国?”
马文才惊愕。
“这么详细的名单,即便是吏部官员也不可能提供,毕竟浮山堰上的官员大多是从各处调派轮值的。那提供者必定是浮山堰上的官员,级别还不低,能够以统管为命收集各方的信息。”
傅异说,“当时和我一般被拘役的也有不愿透露身份的,可一上了刑,很多人都熬不过,后来还有互相指认的,若不是我伤了脸,怕早就被人认出来了。”
他抚着脸上的伤疤。
“我这伤并不是不能好,只是它每要好了,我就把它撕开,又用地上的尘泥涂抹使它溃烂,所以,这伤倒怪不了别人。”
“阿兄!”傅歧瞠目切齿:“此仇我必报之!我与魏国不共戴天!”
“此事怕另有蹊跷。”
马文才一巴掌拍在傅歧的背上。
“你别一惊一乍的,听你兄长说完!”
“确实如此。”
傅异见有人能管得住自己暴躁的弟弟,心中很是欣慰。“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魏国的计策,所以狱中每日咒骂魏国声络绎不绝。可我见对方只辨认我等的身份,却并不见有任何后续动作,便开始怀疑起对方的动机,只是当时信息太过缺乏,根本分析不出什么原因。”
“一直到我被姚先生救出去后,我才知道魏国竟对此事毫不知情,一切皆是寿阳城守将萧宝夤私下里的动作,而他早已经偷偷联系这些‘人质’的家人,也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傅异叹道:“姚先生和他的主公担心揭破此事后萧宝夤会杀人灭口,只能佯作不知,想法子替换掉几个牢狱中的看守,好留下受刑者的性命。唯有我……”
他笑:“所谓福祸相依,因为我的脸是被毁了的,姚先生的主公寻了一个和我差不多身材的死囚,将他的脸划的和我一般,在一次刑讯之后,以那死囚替了我的身份,报了暴毙,我就被这么李代桃僵换了出来。”
“此事果然是萧宝夤所为。”徐之敬想到那本册簿中的记载,“如果我们猜的不错,给萧宝夤提供名册的,可能就是后来代替康绚护堰的南徐州刺史张豹子。”
“张刺史?”
傅异惊愕失色:“怎么会与张刺史有关?”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回头再细细和您说。”马文才见这件事不是一时半会讨论的完,将重点转移到了傅异的伤势上。
“徐兄,傅公子的伤可能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