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的话让马文才的脖子成功发出一声嘎吱声。
“请,请辞?”
“是啊,说是家人出了事需要打探,希望馆中能给假,但馆主不在没人能给他批假,他只好请辞。”
祝英台是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好好就家人出事了呢?”
“那,那他的请辞被批准了吗?”
马文才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没有,和姚先生一起竞争骑射先生的其他候选人都回去了,馆中根本招不到其他人代课。”祝英台的语气里有一丝迷茫,“几位助教斥责他是不负责任,说他要敢甩手走就去告官告他讹诈,向举荐他的主将问责,他只能作罢。”
果然,以退为进,放松他的警惕!
马文才心中冷笑。
他们费了那么大心思才进了学馆,说不得安排马贩卖马、骑射先生这时候突然要回乡都是他们安排好的。
这种用钱就能布下的局,他随手就能布下几十个。
“他本就是代课先生,就算现在不走,三个月后也是要走的,你不要花太多心思在他身上,否则日后会伤心。”
马文才一语双关地点了她一下。
“更何况他还是位参军,军中一有征召就会赶赴杀场,不知道能活到几日。”
一瞬间,祝英台几乎要以为马文才知道了些什么,但他说的太轻描淡写,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又让她无法确定。
“我本来就仰慕将军啊……”
祝英台仰头,叹了口气。
在南北朝这样人人都爱弱质男子的审美风气中,她想要正常表达自己更喜欢阳刚类型的人,反倒像是异类。
就跟你在一个肌肉男审美横行的地方说“我喜欢伪娘”一样。
“会稽学馆不好吗?我看他教学生教的也很开心啊。”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地板。
“是啊,太开心了,都快瞒过我。”
马文才心道。
“可能真有什么急事吧。”
他说。
“那你呢,你又有什么急事?”
祝英台好奇地问他。
“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出去了。”
“刘有助的家人来了,决定雨停后扶灵回乡,我之前托家中在当地的故交打听了下他们家的情况,几代都是老实的本分人,所以想要帮帮他们。”
马文才像是说着什么很随意的事情般说着:“刘有助的两个弟弟因为刘有助捎回去的手抄书都识字,我让刘有助的父母把他们送到会稽学馆来,能学成最好,学不成丙科出去得了护庇在吴兴当一小吏已经足够,我要给家中禀明我的决定,因为我现在还未成气候,得靠家中的关系为他们日后谋取前程。”
环境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如果是前世,祝英台在一群同学中听到有人说“我已经叫我爸妈安排好了关系把他们□□去”云云,一定会厌恶地皱起眉头,觉得这些纨绔子弟又在利用“关系”搞潜规则,还在同学面前装逼。
这个行为本身有关,这和固化的阶级立场有关。
可到了这个晋升无门的地方,如今她听到马文才说着该如何利用家里的关系安插人手,竟已经觉得习以为常,而且是十分庆幸的事情。
“你知道吗,刘有助的父母决定让伏安斩监侯。”
马文才的眼中似乎有了些温暖的东西,“他们对追电说,虽然他们的儿子死在伏安手里,但刘有助一定不希望看到有人因为他死,因为他不希望死人才会救人,伏安虽然该死,但他们还是决定把伏安的命交给老天决定,如果朝中御史来年审案判了他死,他们自然是欣喜血债血偿,可如果老天留了他一命,他们也就当做是刘有助的心意。”
“这……难怪能养出刘有助这样的孩子……”
祝英台显然被感动了。
“就是因为他们做了这样的决定,所以我才决定帮他们一把,而不是随便用钱打发。”
马文才见祝英台眼睛里又有水光,连忙解释道:“你别以为我是被刘有助父母的妇人之仁打动,我会这么决定,是因为刘有助的父母都是很老实的人,老实、懦弱、连用言语杀人都不敢,他们明明可以借着这次机会杀了伏安报了杀子之仇,可能因为一些可笑的因果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连杀人偿命都不敢,只能交给虚无缥缈的‘天意’……”
他重重地解释着自己帮他们的真实原因:“这样懦弱而随遇而安的人,教不出狠毒无常的孩子,我不用担心家父推荐的人,将来会成为什么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恶吏而惹出官司,所以我才帮他。”
推荐的人对被举荐的人有连带责任,这才是九品中正制的核心,所以高门才轻易不举荐寒门,概因寒门无牵无挂行事百无禁忌,不如高门家族关系错综复杂,反倒不会因小失大。
“帮人要看什么样的人能帮嘛,你一直都在教我,我明白明白。”
马文才的话成功让祝英台的泪光缩回去了,但显然不是因为他稍显冷酷现实的解释。
口嫌体正直嘛。
全世界都快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
马文才疑惑地看了祝英台半晌,见她在外面绷着脸一副正经的样子,姑且信了她的话。
“除此之外,先生下山了,我家在会稽县有产业,临下山之前先生嘱托我有事就和他书信联系,馆中最近出了不少事,我几乎两天就要送一封书信下去,只是道路被阻,也不知到了没有,只能不停派人去打探。”
这也是马文才经常送出书信而不被人怀疑的理由,毕竟他是馆主的高徒,又有送信的渠道,下人往来频繁些也没什么。
“你家在会稽县有产业?啧啧,你们家好厉害,生意都做到吴兴外面来了。”祝英台惊叹。
天啊,马文才简直是起点穿越男的经典模板啊!
打得了架、读得了书、做得起买卖、教得了学生,看样子以后还走的是升级流朝堂官场风,也许一不留神就开启种马道路三妻四妾,和她这种肥皂都卖不出去的渣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都是些什么产业?”
带她一起致富发家奔小康啊!
马文才看了祝英台一会儿,思忖着以她的性子不会乱传也不会多想,含糊着说:“有些粮铺,还有些酒楼和点心铺。”
粮铺,酒楼!
点心铺!
祝英台的眼睛变得闪闪发亮。
那都是她的强项啊!
粮食够不够多,够多她立刻给他浊酒变清酒!
立刻在酒楼里摆上卖!
什么新醅绿蚁酒可以直接走开了,那种飘着渣滓的米酒她都能喝一斗!
点心,食品添加剂要不要?要不要!
她能从海带、虾皮和菌类里提取味精啊,她能做很多啊!
要不是为了不被马文才当做疯子送到庙里去跟刘有助作伴,祝英台几乎要抱着马文才大腿乱嚎了。
多疑的马文才还是有些被吓到了。
难道祝英台看出了什么?为何这样看他,像是饿极了的乞丐看到了一大盘肉,色中饿鬼看到了绝世美女……
马文才打了个哆嗦:“你,你这么看我干吗?我家中这些产业和祝家庄比起来,简直是班门弄斧!”
祝家庄才是上虞的庞然大物好吗?
什么粮铺,祝家庄庄园里一年收获的粮食,足以供给上虞县一县的百姓所用,桃园里的桃子更是连高门都来求取桃种。
更别说上虞祝家庄外还有大片的别业,冬天还有几处汤泉……
前世他曾和祝家结亲,为了怕他对祝家庄的女郎有所不满,他的父母曾仔仔细细地告诉过他祝家庄的家世,虽然祝家人一贯藏拙并不露富,但祝家庄两百年经营,已经比许多只剩门第的大族强势太多。
如今,这位祝家庄唯一的嫡女,却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逗他吗?
“那不一样。”
听到马文才的话,祝英台有些泄气。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马文才嗤笑。
“那不是我的东西,是祝家庄的,你明白吗?”祝英台摆了摆手,“算了,你大概真不明白,高门哪里需要自己创业……”
他不明白?
他怎么会不明白?
正因为他明白,所以如今才如此操劳!
马家门第是够了,可为了维持家风一直不敢刻薄百姓,要说多会经营也是骗人的,家中即使有母亲主持中馈,这么多年来也都是在吃老本。
要说五经韬略他样样精通,可要问怎么赚钱他是一点都不明白的。
但他比别人有一点优势,就是他重活了一次。
他能动用的资本太少,浮山堰开始重新建立起来时,他就孤注一掷赌了一把,买了许多铁匠铺和冶铁所,贱价收了许多铁器和生铁,那一次他赌对了,浮山堰合龙不成,皇帝果然还是用生铁镇压蛟龙,他的铁器买卖挣了个盆满钵满,让他又有了钱去买粮食铺子和酒铺。
作者有话要说:
买酒铺是为了掩饰他大量收购粮食的行为,粮铺则是为了知晓粮价波动,将新米变成更多的陈粮,他不需要赚钱,他只要更多的粮食,更多更多……
他无所谓新米旧米,精粮粗粮,他需要大量的粮食,南北两方都需要的粮食……
马文才看着廊外越下越大,几乎毫无止境的大雨。
没有人想到三吴之地雨会下成这样,会下这么久,而大部分地方甚至还没有秋收……
前世的这时,吴兴大雨耽误秋收,他父亲差点因为后来吴兴粮价的波动和赋税未全而丢了官,即便没有丢官,他因为这次考绩耽误了三年一次的品级,直到他死,都一直坐在太守的位子上,没有再上升。
这一世,他提前两月就提醒父亲在下雨时赶紧准备抢收,有了前车之鉴,他不会再眼睁睁看着父亲焦头烂额,疲于奔命。
既然不能阻止悲剧,就只能借着悲剧的发生让他壮大实力,壮大到日后可以抵抗悲剧的地步。
高门哪里需要自己创立基业?
笑话!
马文才支着下巴,看向英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