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感到自己落在了烈火中,落在了油锅里,身体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尖锐地、密密麻麻地痛。
人在一出生的时候,吸入第一口气,感受到的也是活着的痛苦,所以才会那样地大哭出声。
痛,是活着的证明。
容嫣听他说道:“把我救回来的就是一品阁的阁主。”
北周监察院,东狄一品阁。
这两个组织被创立出来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王朝延续,为了整个国家机器运转而存在。
只是北周的监察院一直做到了它该做的事,独立于权力系统之外,甚至不受限于帝王,可是一品阁却在被创立出来以后渐渐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月重阙眯起了眼睛:“几百年前,一品阁的存在是为了辅佐皇室,将各个封地的信息收集回来,方便帝王的集权统治,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一品阁却反过来成为了东狄皇室的桎梏,从朝廷机构里彻底分裂了出去,凌驾于皇室之上。”
它成为了笼罩在东狄头顶的庞大阴影。
因为它存在了太多年,里面的势力盘根错节,他们想要再将这个畸形的存在彻底毁灭、连根拔起,已经成了十分困难的事情。
“当一个工具被创造出来,却脱离了主人的掌控,反过来要噬主,那主人就应该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月重阙看向容嫣,两人的蓝色眼眸都代表着他们身体里流淌的血来自东狄皇室,“这是诞生于东狄皇室手中的东西,自然也是要由皇室血脉来毁去。”
容嫣听他轻笑一声,说道,“说来可笑,一品阁脱离了皇室的掌控之后,竟然保持着这样的传统,还会招收皇室的血脉进去,被培养成他们的下一任阁主备选。”
南齐将双生子视为不祥,若是有诞下双生子,定然要留下一个杀死一个。
东狄皇室的双生子却是自诞生以后就一个被留下来,另一个被送进一品阁,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就像东狄皇室跟一品阁,后者是前者的影子。
这一任的阁主是一位皇子,东狄皇室将赌注投在了这个早慧的孩子身上。
他们赌双生子之间的奇妙感应,赌他们的血脉相连,也赌他心中他的父母跟整个皇室的重量。
“然后呢?”
容嫣忍不住问,她没有想到自己今天会在这里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从一开始的惨烈,到现在牵涉到东狄皇室与一品阁之间的密辛,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月重阙对她一勾嘴角:“他们赌对了。”
这个被他们送进去的孩子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自己的使命,没有忘记自己的兄弟,也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父母,他在里面一步步地往上爬,最后成为了一品阁的阁主。
要想杀死一品阁这样的庞然大物,只有从内部开始,令它寸寸瓦解才能够做到。
这个被送进去的孩子在长大成人,当上一品阁的阁主之后,又过了许多年,才成功地做到了这一步,彻底将这条盘踞在东狄皇室的脖子上的毒蛇给弄死了。
这个组织里面最核心的大脑已经被他清洗干净,剩下的只是一些机械的、可以被重新利用的部分。只是这样一来,一品阁也元气大伤,原本在函关的这样一场战争中,一品阁应当是搜集情报,为岳家军确保前路上没有超越他们能力的力量。
若是有,那么一品阁的高手也会参战。
这是高于普通人的力量之间的争斗,可是一品阁的对手壮大,它自己却处在斩掉蛇头之后的虚弱之中。
北周,北周的监察院,刚刚崭露头角的欧阳昭明就是打了这么一个时间差,朝着这片战场输送过来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强大武器和绝顶的高手,付出了这样的代价之后,硬生生地将他们东狄的战神和整支神兵都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月重阙那个时候十六岁,欧阳昭明也不过二十岁。
谁都知道他们北周监察院跟东狄一品阁之间的恩怨,在欧阳昭明的义父去世之后,他接手了他义父的衣钵,但是没有想到他初次对着东狄运转监察院之力,就做得这样狠厉。
容嫣听到这里,才知道为何表哥这样仇恨欧阳昭明。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因为欧阳院长逝去以后,岳家军的账无人可算,表哥活下来就要找欧阳昭明来算清这笔账,可是没有想到那样一场战败竟然是出自欧阳昭明的手笔。
“容嫣。”月重阙望着她,轻声道,“在那个时候,这个救起了的人对我说,像我这样背负仇恨,又能从深渊里爬回来的恶鬼,最是适合从他手中接过一品阁,重新把它打造成东狄的一把利器,将它拿在手上来为我岳家军报仇。你说,如果换了是你,你会拒绝吗?”
第201章
她会接受吗?
容嫣想。
换作是自己身在他的位置上,亲人尽失,连他们这支军队存在过的痕迹都要在东狄这块土地上被彻底抹去,而自己刚刚从地狱里爬回来,对这样一根可以让她复仇,但也会将她推往更黑暗的深渊的橄榄枝,她会接受吗?
“会的。”容嫣最终艰难地点了头,说道,“我会接受。”
月重阙对她展露出了一个笑容。
虽然他真容被人皮面具所遮挡,让容嫣看不到她记忆中的那张脸,也看不见这笑意真实地绽放在他脸上,但她还是察觉到了月重阙这一笑中所透出来的知道这世间还有人懂他的安慰。
容嫣一瞬间有些鼻腔酸涩。
她怎么会不懂呢?不只是她,要是表哥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让他们置身于他的情境之下,他们也会懂的。
可他却选择不说,选择让自己原本那个身份也随着函关那一战,永远地留在那尸山血海里。
从前的岳家少将军岳凌尘,在答应成为一品阁新任阁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这是在告诉众人,现在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个从修罗地狱里回来的亡魂而已。
月重阙知道,在容嫣的心中,自己就如同那照在他们一起成长的院落里的皎洁月光一样,永远干净,永远不会褪色。
他也知道,在少女看来,自己当初做出那样的决定一定很困难。
但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要滑向另一边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东狄战神岳衡性情刚正,他手下的岳家军打起仗来也是无比刚猛,大开大合,光明磊落,可是他的性情却跟自己的父亲并不相似,甚至岳家军中的所有人比他这个少将军都要像他们的战神。
比起阳谋来,他更喜欢各种阴谋诡计。
堂堂正正的对决固然可以取胜,但是有更便捷的方法,为什么不去做呢?
因此他带的小队去执行一些任务的时候,下手总是过于狠厉,完全不留下活口。
这样的行事风格在被他爹发现的时候,他还被狠狠地训过。
在那时,他不觉得自己需要放弃这种行事风格,可现在,他身在这样一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却愿意用放弃这一切来换取父亲再次教训自己。
月重阙对容嫣说过了这些旧事,才又同她说道:“所以像现在这样玩着这些谋算,驯养这些毒物,对我来说更像是如鱼得水。有人天生行走在光明中,有人却更加适合阴暗,你不要总是把我当成从前那个岳凌尘,像这一次,你也是我计划中的一环,你不能总是这样相信我,容嫣。”
黑发蓝眸的少女微微咬着嘴唇。
她知道面前的人是故意要这么说的,这是希望她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不管一品阁现在如何,由何人执掌,但是这个名字在东狄依然代表着阴暗恐惧,作为公主,容嫣不应该跟他有太多的牵扯。
她没有说话,以沉默表示着自己的态度。
她知道表哥也不想的。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这样沉进黑暗里,来为父亲报仇,来为死在函关的同袍报仇。
他也怕令岳家蒙羞。
否则不会这样舍弃了从前的姓名,遮掩了面目,变成了现在的月重阙。
见自己说完这些,容嫣依然摆明了不打算远离自己,月重阙在心里低叹一声。
他还是遵守了自己方才说的话。
长夜漫漫,他们还有一些时候要等,他将自己进入一品阁之后都做了什么事情,能告诉她的都告诉了她。
他收拢了一品阁的残部。
因为这双眼睛代表的血统,所以他的入主并没有遭到这些残部的抗拒,反而因为他这样重新现身来收拢残余的力量,前提是他杀了那个背叛他们一品阁,令他们四分五裂的前任阁主,得到了许多拥护。
可哪怕有这样的功劳在身,月重阙也还是花了好些年才将散落在外面的那些势力都收集了回来。
他们撒出去的暗钉深深地潜入各国,埋伏得很好,像宁王这样的北周重臣身边和皇宫中,都有他们的人,收复回来之后,就像这次一样供他驱使。
大棋士的整件事中其实是有两拨人马。
除了容嫣以外,在皇宫中还另外有人,才完成了整个布局。
至此,容嫣心中的疑惑总算得到了解答——
刺伤大棋士却又没有杀死他的,就是一品阁在北周皇宫中的暗桩了,那条丝线也是他放在大棋士手中的。
她问道:“表哥,你现在是一品阁的阁主,那原来的那位阁主呢?”
既然对方是皇子,而且又掌控了一品阁那么长的时间,才将这只毒蛇的牙都拔去了,重新变回了可以在他们东狄皇室手中驯服的工具,那按照年纪算,他应该是她的皇叔或者皇伯父。
他是东狄的功臣,他的结局又是如何?
这不光是她对这个解散了一品阁,让东狄头顶没有再阴云的人的敬意,也是想知道自己的表哥成为了一品阁的阁主之后,等到一切结束,他又会如何。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月重阙也没有隐瞒前任阁主的去向。
“这个皇子进入了一品阁,最后活了下来,成为了一品阁阁主,而他的兄弟的表现也没有让教导、选中他们的人失望,他从十几位皇子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太子,最后登了基。”
容嫣听着他的话,心头一颤。
她正想着,就听面前的人说道:“不错,我所说的就是今上,是你的父皇。”
“那老阁主就是——”
“是你的亲叔叔。”月重阙说,“他去晚一步,只来得及把我救回来,为了补偿,他命一品阁的三大巫医一起出手,把我救了回来,然后又将我收作了传人,教会我一切成为阁主、向北周监察院复仇要知道的东西。
“他的身份跟他所做的一切,你父皇都是知道的。在找到传人之后,他原本可以离开一品阁,重回皇室,成为东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王爷,但是他说这些年在一品阁,他见证朝堂上的那些斗争已经见证得够多,在这些漩涡中也经历得够多,不想再置身于其中,对王权富贵也没有什么兴趣。”
再加上他斗了一辈子的对手已经死了,所以他在离开一品阁之后,就退隐于江湖,没人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没人知道他现在换了怎样的身份,换了怎样的面孔。
可以说,他是历代阁主中唯一一个活着离开了这个位置,还能够岁月安稳的人。
容嫣听了他的话,感到松了一口气。
这样就好,在复仇之后,表哥也可以像自己的皇叔一样,脱离这个位置,去寻个地方隐居下来,不再过问世事,这样对他的身体才有好处,才能让他活得更久。
容嫣想着,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这一次表哥你为什么要对谢易行动手?”
屋子里十分安静,只能听得到桌上烛火燃烧的声音,容嫣现在已经忘记还在自己房间里被月重阙驯养的毒虫。
那些虫子就像一品阁一样,只要操控它们的人是不会伤害她的表哥,那么它们对她来说就不再如从前那般可怕。
刚刚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月重阙没有回答她。
现在她再问一次,月重阙却没有再回避了。
他答道:“当时你的皇叔是想着治好我以后再离开一品阁,可是他发现我的伤势太重,即便是三大巫医联手,用尽一品阁里的至宝,也不过是勉强把我体内的经脉跟移了位的五脏六腑维持在那样的状态,不再进一步崩溃,往后我就只能这样活下来,武功尽废。”
因为这样,他的身边才有桑情跟勒坦这样的高手追随,时刻贴身守护。
月重阙望着面前的烛火,出神地道:“如果我一辈子就是这个样子,现在的一品阁来说倒是也堪堪能用,不过就是用的时间不太长罢了,除非能够找到传说中的定海珠,我的伤势才能有彻底治愈的机会。”
“定海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