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那四盘最后和局的大人还好,输了的四位却是立刻受到了同僚的埋怨:
“你们这也太水了。”
“老张你不能上就别瞎上啊,你看现在连给你和局都和不了。”
四位大人默默地承受着责备,没人反驳。
他们看着谢易行把自己走到走投无路的棋局延续了下来,还下得这么精彩,在一番极致的厮杀之后才落败,心中只觉得谢三公子果然厉害。
确实是他们拖累了。
要是一开始就由他来下的话,现在棋盘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我输了。”
谢易行伸手合上了棋盒的盖子,对这个自己竭尽全力下出来的结果看上去还算满意,“大棋士棋力深不可测,在下佩服。”
他这句话,算是给这场围棋之战拉下了帷幕。
无论是成元帝还是北周群臣,都从这震撼中反应过来,对这个结果感到十分满意了。
本以为今日这八个棋局都要被压到自动认输,没想到谢易行出场,还能下到四局和四局负。
正在众人脸上要展露出笑容之时,欧阳昭明坐在座位上又一抬手。
那些同北周群臣一样,也沉浸在这棋局紧张气氛中的宫廷乐师连忙又拿起乐器,再次演奏了起来。
这乐声一响,明显同方才不一样,自带一股喜气。
落在众人耳中,令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
这……得意归得意,可是不要表现出来啊!
他们又没有赢诶!
大棋士没有管欧阳昭明表现得多像小人得志,谢易行这番表现,足以让他另眼相看。
他是真的没有预料到,在这里还能够遇上对手,而且谢易行从前声名不显,又是如此的年轻,今后在棋之一道上定然是前途无量。
他望着面前这年轻人,脸上冷硬的神色也软化了许多,眼中带着赞赏地道:“小友力挽狂澜,今日与小友交手,是我平生下过的棋当中最畅快的一回。”
毕竟谢易行接手的时候局势已成,如果一开始就是他来下的话,这八局棋想必会更加的精彩。
就凭这一点,他对谢易行的称呼已经从谢三公子变成了小友,正是同他平辈论交。
虽然两人所属的国家不同,立场不同,甚至今日这棋局所牵涉也不单纯,但谢易行还是从大棋士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他的真挚。
他也柔和了目光:“大棋士的棋局精妙,排得上我平生所见前十,哪怕我费尽全力,也不过就是做到这样罢了。”
两人站在这里互相夸赞对方,还算是比较收敛。
可是等成元帝从上首一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对着他们开口夸耀的时候,那就是完全不收敛了。成元帝毫不吝啬地夸赞了大棋士:“先生果然是同境之内无敌手,来到大周,朕的这些臣子们也只能甘拜下风。”
在夸谢易行时,他一抬手就拍上了自己这个子侄的肩膀,欣慰地道,“易行今日也是出乎朕的意料,听你爹说,你是准备参加秋闱?”得到谢易行肯定的答案之后,成元帝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充满期待地道,“好,那朕就等着你通过秋闱,明年春闱金榜题名,朕就在殿中等着再见你!”
他这番话里包含的都是对宁王三公子的期许。
竟是已经毫不怀疑他能够进入殿试,通过科举入朝为官了。
众人毫不怀疑,只要来年谢易行进入朝中,定然会一飞冲天。
再看谢易行,旁人若是在这般场合,听着帝王这样抱以厚望,都会显出几分紧张来。
可是这位刚刚跟东狄的大棋士四局平的宁王三公子却是镇定如常,对着成元帝道:“易行定不负陛下所望。”
宝意看着哥哥,已经抑制不住眼中的笑意。
今日哥哥雏凤初啼,就在众人面前留下了这么深刻的印象。
今生他的双腿不再是缺憾,而宁王府也不再会同上辈子那样凋零败落。
上辈子她的三哥在那样的情况下,都能够有所作为。
这辈子他站在更高的起点,身边有他们的父兄、还有自己为他欢呼,为他助阵,定然会站得更高,望得更远。
宝意想着,目光再在席中众人身上扫过,见到京中贵女们望着自己哥哥的眼神,是那样光芒闪烁,目不转睛,只觉得三哥这人生四大乐事其二——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只怕要来个双喜临门也说不定了。
夸赞完二人的棋艺,成元帝目光落在这八盘棋局上,又盛赞了一番他们棋逢敌手,下出来的棋局精妙。
当即就让人抄录下来,留在大内,供他们大周的棋士研究。
大棋士听着成元帝的话,对着大周的皇帝如此尊重自己,看重棋道,更对他生出了许多好感。
等到成元帝再次看向他,提起这次出使结束之后他回到东狄,也要多来交流、多来做客,大棋士这次认真地考虑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郑重地答应了成元帝:“只要是有机会,在下定然还会到大周来拜见陛下,再同大周的棋士好好地交流论道。”
这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场中的气氛都再次变得和乐起来。
南齐席上,闻大学士正看着谢易行,听自己的师弟在旁说道:“大师兄你说的果然对,不用你去,北周也能自己解决问题。”
谢易行实在太厉害了,他原以为他能把这棋局继续下下去就算是了不起了,没想到其中四局他竟然还能够跟大棋士下到和局。
这要是他们两个从头到尾真的认真对弈一局,不知道谁输谁赢呢。
十二正想着,就见大棋士转向谢易行,同他说道:“这八局棋小友是同人续下的,对你来说其实不算公平,不如你我重新开始,真正对弈一局可好?”
这话一出,场中就静了静——还要下?就在这里结束不好吗?
这东狄人非要把他们打败,他才甘心吗?
可是谢易行跟大棋士站得最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那真挚的神情。
他知道大棋士这是因为棋逢敌手,尊重自己,想要跟自己堂堂正正地下一局。
思至此,谢易行点头道:“乐意至极。只是眼下已经时近中午,应当开宴了,不如等到宴会过后好好休整一番,我与大棋士再对弈一局如何?”
众人听着谢易行的话,心中纷纷称赞他的机智。
这是把他们在这公开的、代表两国的棋局,变成了私下交流。
这样一来,不管棋局是输是赢,都不会造成什么大影响。
就在这时,一直在其中看着事情变化的容嫣公主站起了身,说道:“三公子说的不错,先生。眼下还是应当先开宴,等到下午休整之后,你与谢三公子再在诸位面前对弈一局,让我们一睹三公子真正的实力。”
谢易行调转目光,看了这来自东狄的少女一眼。
她这话看似平常,却把他们方要转成私人性质的对弈又扯了回来。
大棋士方才差点就要开口答应了,眼下听见公主的声音,才想起现在不是为找到可期的对手而高兴的时候。
他抿了抿唇,才道:“这是自然。”说完看向成元帝,“陛下,那便等到下午休整之后,我与谢小友再对弈一局。”
成元帝方才没来得及开口定性,现在也只能看谢易行:“易行,如何?”
见不能将这棋局转到私下,谢易行也不甚在意,只道:“一言为定。”
众人原本恼容嫣公主这样横插一杠,不过见了谢易行这风轻云淡的表现,就觉得也许他有把握能战胜这东狄棋士,下午反而会让东狄后悔非要这般自取其辱呢?
成元帝放下了心,左右结局不会比方才更坏,于是让人把这八盘棋撤下去,宣布道:“开宴!”
迟来的歌舞终于能够登场,与昨日不同的美味佳肴也像流水一样被送到了席上。
所有人各自回了座位,大棋士也回去了。
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之前,他想开口为自己方才差点忘了正事的表现对容嫣公主道歉,但是容嫣公主略一抬手,示意他没必要说这些。
少女含笑着恭喜他,说道:“恭喜先生找到对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宁王府的席位,见到宝意跟坐在她身边的谢易行,然后轻声道,“宁王府还真是卧虎藏龙,不容小觑。”
她的目光投过去的时候,宝意没有特别在意,因为现在所有人都在看她三哥。
那些被他挽回了面子的大人们在看他,遥遥地同他举杯相祝,年长的王公大臣们也在看他,面露欣慰。
相比之下,坐在旁边的大哥就显得无人问津了。
而二哥今日更是直接留在虎贲营,就没有来宫中。
宝意想,这回去以后被他逮到,少不得还要同他讲一遍今日三哥在宴上是如何大发神威,扭转棋局的。
宴席虽然开始得曲折,但众人今日却也吃得开怀。
尤其下午还有一场谢易行跟大棋士的对弈,更是让人期待。
大棋士请求成元帝给他安排了一间静室,让他可以在其中冥想,养精蓄锐,以最饱满的姿态来迎接今天下午同谢易行的这一场对弈。
像他们这样的棋士,在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时都会拿出最高的敬意,闭目冥想、养足精神这是一回事,有些人还会焚香沐浴以表示尊重。
成元帝自是满足了他,在万寿园中为他安排了一个院子,不让任何人去打扰他休息。
宴后,所有人都自由地在万寿园中走动。
成元帝则跟宁王一起,把谢易行叫到了面前。
他们在这远离人声的亭子里问他:“今天下午的棋局有把握没有?能不能赢?”
不说是成元帝,就是一贯沉稳的宁王这次等着儿子的回答,心中也多了几分紧张。
他身为父亲,虽然也一直关心自己的幼子,可是却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是在什么时候练成了这么一手棋艺,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这棋盘上的功力究竟有几分。
谢易行望着这样殷切地看着自己的成元帝和父亲,只对两人笑了笑:“尽量不输太多吧。”
成元帝:“……”
宁王:“……”
欧阳昭明作为这亭中的第四人,听见谢易行的回答,只轻笑出声。
谢易行解释道:“他是东狄的大棋士,我不过是无名小卒,输了也没什么。”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成元帝跟宁王心想。
可这不是看着他像一匹黑马一样杀出重围,给了他们希望,这就想着他下午能够赢一把,让他们大周赢得更漂亮嘛。
结果把人叫过来这么私下问一问,都不带给他们夸个海口,让他们高兴高兴的。
现在这年轻一代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点也没有魄力?跟他们年轻的时候一点也不像。
两人悻悻地想。
不过问了谢易行,心里有了底,他们也就让他快去休息,好养精蓄锐,应对下午的那场棋局。
谢易行从亭中出来,一群贵女站得远远地望着他,都是一阵兴奋。
只是成元帝给大棋士安排了一个院子,给谢易行同样安排了一个院子让他可以去休息,他朝着那个方向去,无论如何也不会往这边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