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一边念着,一边算着宝意换了多少种字体。
念到中段的时候,他就觉得该到她的极限了,可是却一直没听见宝意喊停。
霍老心中意外,口中不停,这一篇赋竟然就这么念到了底。
“……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等到这最后一句结束,霍老睁开眼睛,向着书桌望去。
正好看到宝意也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笔,收了势,额头上微微渗出了汗。
幸好这张纸够大,宝意心想,否则这么长的一篇赋,如何能写得下?
就听爷爷有些意外地问道:“写完了?”
宝意抬起头,望着他道:“嗯。”
霍老于是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来到这桌前。
他一低头,就见这张铺满桌面的白纸上写着自己方才念的那篇赋。
从一开始工整的簪花小楷,到后面满纸烟云,笔走龙蛇。
从一开始的娟秀淡雅,到后面的大开大合。
全文下来,竟用了四五十种字体,每一种看过去都能叫他一眼就看出出处。
冬雪看了一眼,虽然看不懂,但还是夸奖宝意:“郡主好厉害。”
霍老心道,她这可厉害坏了。
他自问也能轻松做到这一点,可是宝意在不久之前还是个一手狗爬的小丫头。
这样短的时日,能够将一种字体写出精髓、写出神韵已是不易。
何况还是那么多种?
虽然眼下这纸上看起来有不少地方还稍显生硬,但是霍老毫不怀疑——
假以时日,她就能写得跟原版相差无几。
他心中激动,觉得自己真是慧眼识珠。
宝意生来就该继承他的衣钵,她天生就该吃这行饭!
第52章
霍老还在因为自己后继有人而欣喜。
冬雪在旁递上了手帕,对宝意说:“郡主,擦擦汗。”
“嗯。”宝意抬手接过,在额头上印了印。
哪怕这槐花胡同里树多,背阴的屋子凉快。
她写这么一幅字,也是出汗不少。
擦过汗以后,宝意又伸手去摸了摸这张纸。
刚才写字的时候,一下笔她就已经感到这张纸跟自己练字用的纸不一样了。
本来在三哥的院子里,用的纸也是顶好的。
可是比起这张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爷爷。”宝意摸着纸张的边角,问道,“这是什么纸?写起来感觉好不一样。”
“嗯?”霍老从自己的欢喜里回过神来,望了她一眼,“这是烟墨阁的纸,最后一张了。”
他身体恢复以后,回到这院子里等宝意来。
时间难熬,也就重新捡起了笔。
这些日子他用掉的纸张,就如同雪花一般。
宝意的指头还在捏着纸的边缘揉搓,觉得手感甚好。
霍老看着她,说道:“这烟墨阁是京城最大的纸商。”
论造纸,他能看得上眼的也就这么几家。
宝意是第一次了解这些。
她不免好奇,问道:“爷爷,纸也有这么多讲究吗?”
“嗯。”霍老点了点头,把手里这张写满了字的纸放回了桌上,背着手道,“这烟墨阁里的纸一共有两百多种。”
可这还远远不够。
霍老告诉她,有很多他们要用到的特殊纸张,即便是在烟墨阁也寻不出。
宝意听得入迷:“那要怎样?”
霍老说道:“那就要靠我们自己来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自得的笑容。
在古董行当里,他是近乎全才的人物,论起造纸来也是一绝。
宝意听他说道:“现在你只是书画入门,回头爷爷还要教你造纸,可惜啊——”
他说着,转头看向了外面,“这院子太小了,腾挪不开。”
宝意想笑,先前他还说这里可以呢,现在又觉得小了。
不过——
她低头看着这纸张,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以后居然还要学造纸。
霍老的目光落回她身上,意味深长地道:“这里面可都是学问。”
不说其他,就说要复制一张前朝古画。
前朝的造纸工艺,跟现在相比就已经大有不同。
而且因为战乱,许多造纸的技艺也中断遗失。
这些承载着书画的纸张,是一个作品的一部分。
甚至可以说没有它们,这样的珍品就无法留存于世。
这些等以后,霍老都会慢慢教她。
等宝意的眼光练出来了,回头看到一幅书画,她就知道这用的是什么墨,什么纸。
要造这样一张纸,里面的原料该如何配比。
需得加什么特殊的东西进去,才能呈现出这样的纸张效果。
霍老自己学这些都学了十几年。
一想到要教会宝意,就感到任重道远。
幸好他的病能治了,给了他更多的时间。
霍老收回了思绪,说道:“好了,先不说这些。现在你的书法已经初入门道,就是还有些欠缺。像颜体——”他一指宝意写的一处,“讲究的是横轻竖重,端庄、阳刚、工整,数美并举,丰腴雄浑,遒劲凛然。”
宝意忙凝神细听。
霍老再一指纸上的另一处:“而这草书,追求的又是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的境界,讲求气势连贯,自由畅达,如走龙蛇……”
霍老随口将宝意所书写的这几十种字体,都指了出处,一一拆解开来,为她细说。
将其中的运笔、结构、各家特点都揉碎了,为她透彻地分析。
即便是当世的书法大家,对这一幅字的见解,也不会比霍老更概括更全面了。
宝意原本就只是靠着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跟手中一支笔,复刻自己所练习过的字体。
依样画葫芦,没有真正融会贯通,所以显得生硬。
此刻听了霍老的话,她顿时感到茅塞顿开。
她一边听,一边点头。
感到自己运笔不畅的地方,如今也通达起来。
若是现在再下笔重写一张,定然会比这上一张更好。
霍老旁征博引,深入浅出。
一口气说完,说得畅快,却也口干。
见宝意一直点头,他喘了一口气,问她:“可记住了?”
冬雪去端了茶过来:“老先生。”
霍老抬手接过,一边喝心里其实一边在心虚。
第一次教授宝意,自己太过忘情,居然一口气讲了那么多。
小丫头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更不知记住了多少。
可宝意却说:“记住了!”
她两眼放光地望着霍老,“爷爷好厉害,我先前有许多不懂的,现在爷爷一讲就都明白了。”
简直就是醍醐灌顶。
……真的?
霍老动作一顿,心里没底。
他以前也没收过徒,不知道自己教得行不行。
不过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有说什么。
把一杯茶喝完以后,就将杯子放回了桌上。
纸上得来终觉浅,光讲是没有用的,总要写了才知道刚刚自己的话她听懂了几分。
可是现在这里已经没有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