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十六阿哥确实是为他着想,这份心意,他领了。
此前在夜静无人之时,他也的确想过,若真的一切顺利,他能得到皇上应承的这份赏赐,他是否应当请皇上赐婚。他是否该请康熙降旨,赐尚书府的英小姐给他为妻,这样他便能轻轻松松抹平两人之间的一切差距,成就一段姻缘。
只不过,若是旁人问起他为何要求娶那府的那一位小姐,恐怕还是免不了要牵扯清虚观的那一段公案出来。这对英小姐未必是一件好事。
然而眼下不是由着石咏胡思乱想的时候,给太后表演的这一段,加上康熙皇帝的各种“创意”之后,变得复杂无比,稍有分神,便会出错。
石咏很想给慈宁宫的老太后奉上一出完美的“表演”,让老人的思乡之情能因眼前的这些儿孙们得到弥补与安慰,因此他赶紧抛却所有杂念,随魏珠走进慈宁宫,开始放映这一出短片。
如众人所期待的那样,太后见到不用戴老花镜就能看清的科尔沁美景之时,乐得笑开了花,待到后来看见她此生所见过的各处美景,自然也勾起了诸般回忆。待到最后,太后见到儿孙满堂,其乐融融的时候,早已将一切乡愁尽数冲淡:她这一生,的确是早早就离开了故土,可是她依旧收获了许多。
更有甚者,这一次的动画做成了大画幅的,投射在慈宁宫西面的一大片粉墙上,一起过来凑热闹的嫔妃们也有幸一睹“盛况”。有她们在,太后便得了几十名热情无比的“观众”,每个人都在向太后表达艳羡无比的情绪,每个人都希望自己也能像太后一样,坐享儿孙之福——虽然她们谁都不敢直言自己也想成为太后。
待到整个片子放完,石咏倒是终于在一旁能稍许喘口气了。他心中带着几分唏嘘,从旁观察仁宪太后的情形——太后老态,今年尤甚。若是他记得不错,这恐怕是太后所过的最后一个万寿节了。石咏突然感觉很庆幸,他到底还有这个机会给这位慈爱老人献上这样一份寿礼。
这边鼓乐声尽数歇下,慈宁宫中便全是人们在议论,道贺,年纪小的皇子皇孙们在殿内跑来跑去,也有些好奇的,跑过来看石咏的这一架“放映机”。
“那姓石的小子哪儿去了?”
人丛中康熙皇帝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接着就是魏珠在招呼:“石大人,石大人!”
这时候十六阿哥大踏步地赶过来招呼:“茂行,还傻愣着做什么呢,还不快去,皇阿玛高兴极了,指定这是要赏你呢!”
康熙皇帝果然非常兴奋,涨红了脸,命人将速速将石咏找来。
一时石咏赶到,向太后见礼之后,康熙皇帝用蒙语问太后:“太后还记得这个少年吗?”
太后命石咏“抬起头来”,又仔细看了看他的形貌,登时笑了,命身边的大宫女将她平日不离的那一副羊骨磨制的老花镜拿出来戴上。
康熙登时赞:“太后记性真好,就是这个小子。”
九阿哥等几个此刻就站在石咏身后不远处。九阿哥眼见着石咏以这些“奇技淫巧”之物讨太后欢喜,得皇上欢心,心里不由得对他生出十分鄙视,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朕答应过你,若是太后喜欢,朕就要给你一个赏赐!”康熙心情大好,人也跟着大方起来,“说吧,想要什么?”
石咏想了想,问:“卑职真的……求什么赏赐都可以么?”
康熙点点头。慈宁宫中登时静了些,不少人都颇感兴趣,想听听石咏到底会开口,向这位皇帝讨什么。
只见石咏沉思一会儿,摇了摇头,说:“启禀皇上,皇上上回已经赏赐了卑职的母亲,现在母亲有大宅子住,不愁吃不愁穿,每天还能与亲戚邻居走动说话,也从来不觉得闷,卑职真的不需要什么旁的了。”
康熙听了石咏的话,当即又切转了蒙语,将石咏的话转告了太后,又说:“太后,您看这孩子,对母亲非常孝顺,只要母亲什么都不缺,他就一切放心,什么都不求了。”
太后闻言也非常欢喜,点着头用蒙语回答:“皇上仁孝,臣子自然也是一样的。”
康熙脸上被贴了金,登时满心畅快,看石咏这小子也格外顺眼,笑着道:“既是如此,朕今天就暂且不赏你了。只是这份人情,朕已是记下了!”
虽说不赏,可是石咏照旧得谢恩,谢恩的时候他心里十分酸爽:这该能算得上是一次他自己有机会求来的“东风”了吧,然而他却因为替旁人考虑,所以故意将这“东风”给放过去了。
他倒是不知道,这边他谢恩下去,十三阿哥便往雍亲王那边瞅瞅,雍亲王看似无意地点点头,十三阿哥便是有些笑模样。
这两位阿哥都知道:皇阿玛有个坏毛病,有时你想要的,他未必会爽快地给,但若你推让了,他倒是会惦记着这事儿,心痒痒地想找机会塞给你。
第206章
老尚书府, 安佳氏偶然经过双胞胎的院子,遥遥见到如玉正独自一个坐在小花厅里, 当即站在院门口, 随意招招手, 大声问:“玉姐儿, 英姐儿难道还没回来么?”
如玉见了继母,赶紧出来扶住安佳氏的胳膊,问:“没, 妹妹还住在姑母那里。母亲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怎么金嬷嬷没跟着。”
她见安佳氏身后跟着个面生的丫头, 一向随侍在安佳氏身边的金嬷嬷却不见踪影。
“金嬷嬷染了风寒,请了大夫来看说是不大好, 先送到城外庄子上去将养了。等她养好了, 再点她上来服侍吧!”
安佳氏淡淡说来,如玉却生生地打了个寒噤, 心想这金嬷嬷一去庄子, 怕是再没有命再“上来服侍”了。她双手一颤, 安佳氏立即觉察到了,扭过脸,望着如玉笑道:“玉姐儿不请我去院儿里坐坐?”
如玉赶紧应下, 低眉顺眼地扶着安佳氏进屋, 请她坐下,又亲自沏了茶送上来。安佳氏喝了,赞一句好,说:“果然你们两姐妹深得老太太喜爱, 这院儿里的用度也颇为不凡,这样子的茶叶,你两个兄弟那里,就从来没有过。”
如玉赶紧命丫鬟将剩下的茶叶都包了,赶紧往两个弟弟那院儿里送过去。
安佳氏则盯着如玉看了半晌,突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道:“难道玉姐儿还会真觉得我会贪图你这一点儿子茶叶?”
如玉愣住,安佳氏的机锋太强,她无以应对。
“玉姐儿,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性子,看你是不是像旁人所说的,那样识时务,那样懂得顺应大势!”安佳氏笑拉着如玉一同坐下来,口中笑着说:“果然如此,比起那个倔牛脾气的英姐儿,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如玉知道安佳氏有话对自己说,当即将身边的丫鬟和婆子都遣开,一人不留。安佳氏见她知趣,便压低了声音,柔声问道:“玉姐儿觉得哲彦怎样?”
哲彦姓安佳,是如玉如英两人的表兄,哲彦之父与大小安佳氏一母同胞,如玉和如英都与这一位很熟,但眼下安佳氏明明在说婚姻之事,如玉就算是满肚子想要吐槽表兄,也少不得含羞带怯地忍住了,低声道:“母亲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安佳氏便道:“你们父亲来信,问起我为你们俩相看之事,提到哲彦很好。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哲彦是你们表兄,你们自小一处长大,肯定知根知底,只不晓得你对哲彦的看法又如何。”
这如玉哪里好擅自评价,只红着脸,垂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
安佳氏却继续说:“我还记得那清虚观里的张神仙说起过,你们姐妹俩,其中有一人是必得贵婿的。在哲彦之外,我确实还物色了一人,身份家世,也都比哲彦好些。我原本想着,英姐儿不像是个得贵婿的命,倒是你……”
如玉一振,猛地抬起头,望着小姨继母。
她若是不表态,嫁德明,得“贵婿”的,便是她了。
于是如玉赶紧说:“女儿一切都听母亲的吩咐。哲彦表兄,哲彦表兄……待女儿一向很好……”
安佳氏很满意,她早在从清虚观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一切对策:早先偷换那件织金所礼盒的事儿,没有任何人瞧见,而且礼盒里的东西也已经被人取走,证据早已湮灭,除了金嬷嬷以外,再也没有人能指证她;而金嬷嬷,她眼下也已经干净利落地处理掉了。
除此之外,她亟待解决的,便是如英与如玉的事儿。
前阵子如玉探视过如英之后,被安佳氏拿住了破绽,已经向安佳氏招认,早先如玉曾与妹妹一道,从清虚观中的音管内无意听到了“矾书”的事儿。而如玉胆小怕事,不敢为十三福晋出头,所以将妹妹反锁在屋内。后来妹妹究竟怎样如玉也不知道,单就结果来看,妹妹有那可能趁金嬷嬷没在的时候得人营救,偷溜了出去。
此外,如玉告诉安佳氏,那天十三福晋从清虚观中带走的,应当是个替身,而不是妹妹本人,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安佳氏早年间随穆尔泰在外任上,对京里的事情晓得的不多,甚至“矾书”二字,她还是问了如玉,才晓得是以明矾水在纸上写字成的书信,完全想不到五十四年废太子那桩“矾书案”上去。因此她也不觉得这件事儿对她有多少妨碍。
如今安佳氏已经处理了从小在身边的乳娘金嬷嬷,并且拿住了如玉的把柄,以如玉的婚姻大事相威胁。安佳氏自忖已经完全能将如玉握在掌心,如今她唯一还有些的担心的,就是不在府中的如英。
“你什么时候觉得想妹妹了,就给母亲递个信儿,”安佳氏蛮有把握地说,“不管怎样,英姐儿是兆佳氏的姑娘,没有一直住在姑父姑母那里的道理。到时候母亲就遣人去金鱼胡同将你妹妹接回来。”
“只是到时候见到你妹妹,你该说什么做什么,玉姐儿,你可一定要提前想好了。”
安佳氏撂下一句,便起身告辞,只留下如玉一人,在这空空荡荡的小院儿里发怔。
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夫妻俩坐在书房里说体己话。
十三福晋听十三阿哥描述了太后寿宴上的情形,对造办处所做的那等能动起来的画儿格外感兴趣,颇为向往地道:“若是妾身也能见一见就好了。”
当日太后万寿,十三福晋未在或邀前往慈宁宫贺寿之列,此刻当然十分遗憾。
十三阿哥却笑:“无妨!十六弟向皇阿玛请了旨意,问那件东西内务府能不能多做几件出来发卖,被皇上劈头骂了一顿,怪他一天到晚眼里只有钱,但是到最后还是同意了。内务府如今,可是个能生银子的地方呢!”
十三福晋想了想却说:“内务府即便做了,一定也金贵无比,眼下府里用度还紧得很,妾身还是不去想了。”
“这倒也未必,回头我问问石咏,看看能不能从他那儿借一架出来,给福晋先过过眼瘾。”十三阿哥故意逗媳妇儿开心。
可是十三福晋一听石咏的名字,登时忧郁起来,拉着十三阿哥的衣袖,问:“爷,您说石咏那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明明皇上给了他机会的,他要是对英姐儿有意思的话,为啥不干脆求皇上指婚呢?”
十三阿哥淡然道:“这就是茂行最实在的地方了。他若是有胆子在皇上跟前提‘英小姐’三个字,日后少不得有人问他是怎么晓得英姐儿的。他无论是提以前在承德的那件旧事,还是提清虚观的那一出,都对英姐儿名声不利。所以他就干脆不提。”
十三阿哥听雍亲王提过石咏在清虚观事发之后第二天,在御前奏对的详情,知道这小子曾经死扛着压力,死活不改口,一口咬定他在清虚观只是带了个伶人出门。
“我从未听茂行在旁人面前提过半个字关于英姐儿的,你要他在堂堂那么多人面前,开口请皇上赐婚,”十三阿哥回忆着慈宁宫中的那副情形,忍不住微笑,“福晋,你太高估少年人的面皮啦!”
可是十三福晋依旧愀然不乐,闷闷地问:“爷,这些我都能明白,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石咏究竟对英姐儿有没有意思。”
十三阿哥却说:“有意思也好,没意思也罢,回头只要爷出面去说和,石咏那小子敢拒绝?反正两头都是好孩子,又都贴着心为咱们着想的,为何不干脆撮合在一处?”
十三福晋却摇头:“不行不行,话不能这么说……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咱们看着两个孩子登对,未必他们就真互相看对眼儿了!既然两个孩子咱们瞧着都好,自然是委屈了谁都不合适。”
十三阿哥想想也有道理,登时笑道:“这个简单,我将茂行唤来,当面问他问个清楚。”
十三福晋当即点头:“这感情好,爷,英姐儿这几日也渐好了,我这儿也与英姐儿说说去,探探她的心思。”
夫妻两个终于商量出了结果,相视一笑。十三阿哥便道:“回头若是能成,尊兄穆尔泰那里,还要靠福晋去说一说。”
十三福晋想起堂兄的脾气秉性,也有些皱眉,说:“石家眼下的家境,堂兄怕会瞧不上。若石家当初没从忠勇伯府分出来就好了。”
十三阿哥却摇摇头,说:“这倒无妨,石家除了茂行之外,另一个小哥儿看着也是好的,他们这家的门楣日后以后一定能起来,倒未必非要靠着忠勇伯府。再说,福晋上回不也赞,说石咏是个福将么?”
十三福晋一时想起,便抿着嘴笑,说:“可不是!上回六姐夫从山西巴巴地送了蚂蚁浸的药酒回来,我还道他怎么转了性子,记起这等小事儿来了。结果人说是石咏那个姓贾的朋友,爷荐到六姐夫那儿当官的,一直都惦记着爷的病,到了山西特地去搜罗了来的。”
那蚂蚁浸的药酒对十三阿哥的风湿很是见效,因此十三福晋才会如此印象深刻。
“爷手下好些得用的人,都与石咏那孩子沾亲带故,这么一说起来,那孩子可不是个福将么。”
十三阿哥听了,却肃容道:“可还不止这些,我要是告诉了福晋,福晋可别太惊讶。”
他说着转身,从架上取下一只囊匣,打开了,给十三福晋看。
十三福晋探身一望,见里面是一块古玉,忙用帕子垫着手,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托在手里细细看了一阵,方才问:“爷,这是什么?”
十三阿哥道:“这是——一枚虎符。”
十三福晋觉得这枚古玉造型浑然质朴,玉质甚佳,然而却拦腰镶着一条黄金,不由惊讶地问:“这……这难道是金镶玉?”
十三阿哥点点头,望着妻子手中的虎符,低声道:“是,原先曾经断成两截,后来又用这金镶玉的法子续起的……这,这是皇上赐下的。”
十三福晋在心内慢慢琢磨,越想越是欣喜,望着丈夫的双眼陡然亮了:“爷,皇上这是……”
十三阿哥微笑着点了点头。
十三福晋赶紧将那虎符放回囊匣中,冲着十三阿哥蹲了蹲,行了礼,笑着说:“妾身给爷道喜了……”话犹未完,眼里早已迸出泪花。
十年了,世人大约也早已觉得十三阿哥已经彻底失了圣心,这辈子没指望了。他们夫妻自己也着实没想到能等来这一日的。十三福晋与丈夫朝夕相伴,自然知道丈夫的心事,知他壮志难酬,若是继续憋在这个小院里,迟早要憋坏了去。
“这是御赐之物,”十三福晋赶紧问,“爷要如何收着,是要收在库房里,还是放在外面摆起来?”
十三阿哥听说,登时双眉一敛,眉宇间颇现英气,朗声道:“这件虎符,非常紧要,也是日常要用的。外书房多宝格上有个玻璃匣子,福晋先将东西收在那里。以后视情形,爷可能需要随身带着它。”
十三福晋连声应了,喜气洋洋地将东西拿了去外书房,按十三阿哥所说的放置妥当,倒是一时忘了问,这枚虎符到底与石咏有什么关系。
十三阿哥则自行去安排,命人给石咏送信,请他过府叙话。十三阿哥心里清楚,将石咏请来,绝对不止是要过问他的婚事。
石咏听说十三阿哥传讯,赶紧抽空赶来。早先他从金鱼胡同带出来的那件斗篷,石家也已经清洗干净叠得整齐,便由石咏一起包着带到金鱼胡同,打算交还十三阿哥。
“石爷,您请!”十三阿哥府的大管事恭恭敬敬地将石咏往外书房迎。
“您且稍候片刻,我们爷这就过来。”管事请石咏坐下,命人奉了茶,随即退下,暂留石咏一人在外书房里。
石咏呷了一口茶,忽听耳畔有细细的“嘶嘶”声。他循声望去,登时直了眼——只见外书房多宝格上正打眼处有一只四面透明的玻璃匣子,里面正盛放着他曾经亲手续起的那一枚虎符。
“咏哥儿——”虎符轻声招呼,“没忘了我吧?”
“虎二哥?你是怎生到此间来的?”
石咏连忙起身,来到那只玻璃匣子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