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诚然是忧心忡忡的,如高羡所说,在太后寿辰上要尽力表现得好一些,但于阿慈这样极少入宫的人而言,能不出错便已是万幸了。
于是她一路小心翼翼的,每行一步路每说一句话皆要在脑海里过一遍,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落到太后的眼里,还未讨人欢喜便已惹人嫌了。
好不容易拜见了太后呈了礼,又与她应答几句,算是渡过这最大的难关了,阿慈走到席上坐下来。心中才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出乎意料听见太后喊她:“端王妃。”
“妾身在。”
“你坐过来一些,不必坐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看戏也不方便。”
阿慈一怔,才放下些许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
太后见她愣在原地未动,以为她是守着宫中分位尊卑不敢僭越,便又缓缓道:“你过来罢,是我的授意,便无妨的。”
阿慈这才小心行礼应一声,也没法顾着身后的思妤了,硬着头皮行到太后身旁去。
太后的身旁,早已设好了几张席,她一眼便瞧见与她紧挨着的席位上,高羡正坐在那里与杨霖小声说话。注意到阿慈过来,他略停了一下,向她点点头,示意阿慈安心。
可阿慈哪里还安得下心,他这样避开旁人目光的一眼,反倒教她心中更加忐忑不定了。
阿慈坐下以后,听见太后侧过身,与她轻声叹道:“我知道你应是不习惯坐在这里,但打从我那赐儿去了以后,我心中虽然悲痛难当,日日在佛祖跟前替他念经,为他超度祈福,他却一次也未入过我的梦。我料想,他许是对我有什么怨恨不满的,他还在时,我便甚少照料他,如今他走了,也怪不得不肯到我梦里见我……”
阿慈听见太后略显沉重的话音,倏然抬了下头。
她今天收拾得很是光彩,头戴一顶龙凤珠翠冠,身披大红鸾凤纹大衫,一身吉服衬得她本也十分年轻的面上更显容光焕发。但此时此刻她低着头与阿慈说话,却又从那一双眼里流露出,与这仁寿宫中热闹之意截然相反的凄凉颜色来。
阿慈微微一顿,便见太后又道:“是以我今日喊你坐过来,想来你本是他身故以前最大的挂念的,我一来见你也是得见我儿了,二来对你多照拂一些,也望他九泉之下能对我少一些怨恨。”
阿慈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她才好,她心里想,太后若是知道了她所谓的“端王爷不肯入梦”,只是因为端王爷其实未死,而是托生到了别人身上,不知会有什么反应。她觉得愧对的那位儿子,此时此刻就在她身旁不远处坐着,她却要面对阿慈睹生者,思逝人……
阿慈心中无奈又可悲可笑地叹息了一声,面上只道:“娘娘请宽心一些,王爷是最重孝的,他倘若有知,只怕思念娘娘还来不及,又怎会怨恨娘娘。”
太后闻言,淡淡笑了一下,却又微微摇摇头,似乎是在否认她的这一番话。
阿慈一时不甚理解,但只见她转眼又恢复了这一日的明亮神色,道一声:“但愿你说得是罢。”旋即便转回身子去了。
阿慈这才跟着颔首正身,也没有再多想。
她默默地坐在席上等待开席。开席以前,太后见到思妤一人坐在远处,又喊了她过来与阿慈一道坐,阿慈的一颗心才算稍稍安了一些。
等陛下来了,一众人等拜过陛下,陛下则又给太后祝了一番寿等等自不消提。待陛下终于入席坐下来后,方才开席。
席上的歌舞与戏目,热热闹闹的,又让阿慈心中的忐忑不定平复了许多。
她想,左不过就是看些戏吃些酒,该呈的礼已呈过了,太后有什么欢心的不悦的,也都尽数了解了,她接下来只消表现得规规矩矩一些,尽可能地娴静大方,便不会再有错了。
然而她越担心什么便来什么,酒吃过了一半,太后却忽然命掌事嬷嬷将东西拿上来。
阿慈见那掌事嬷嬷去了,不多时便领了一众宫女太监的,个个手里托着方木盘,盘上摆着金银珠玉的,原是要给今日来贺寿的人的赏。
这打赏又好巧不巧,偏偏从坐在太后身旁的阿慈开始。
阿慈身作第一个接赏的人,自然是要独独出来拜谢太后的。
登时满堂目光都聚到她的身上。
她勉强镇定地拜过,谢了太后,却又在一片鸦雀无声里,听见太后喊她:“你上前来,我给你戴上。”
阿慈原以为就是等那掌事嬷嬷将赏的东西送到她手里便完了,不料太后这一日应了她要“予她多加照拂”的话,竟还整了这样一出来。而阿慈低着头走上前,往那方木盘里轻轻一瞥,竟瞥见那还是一对透雕金叶缀东珠的耳坠。
阿慈当下便有些慌。
太后要给她亲手戴上耳坠,那她脖子上的吻痕……
阿慈的心砰砰跳着,手微微地捏出了汗,可太后隆恩,她又怎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谢绝,莫说谢绝她的好意了,便是一句二话阿慈也不敢讲。
于是虽然心头慌乱得不行,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由太后将她原本的耳坠取下,换上这一副新的。
虽然短短不过片刻的工夫,可于阿慈却有如半辈子那么长。
太后给她换过了一边耳朵,就要转去另一边了,阿慈仿佛可以听见自己飞速跳动的心跳,那几乎就要蹦出嗓子眼的声音。
她的面上渐渐抑制不住地红起来。
太后觉出她的紧张,轻轻笑道:“你无需这样怕我,我又不是一只老虎,吃不了你的。”
她说着,又浅笑着拨开阿慈耳边的几缕碎发,要取下她原本的耳坠来。
然而她的笑还挂在脸上,伸出的手却在阿慈耳边顿住了。
“完了。”阿慈的心突然间不再跳了,如同骤然被一块巨石砸中,急急地往下坠去。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太后,果见太后的笑容当场僵在了那里,她的面上还保持住了一朝太后应有的淡然镇定,可眼里却已露出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震惊来。
阿慈的脑袋一片空白,蹙眉低头闭紧了眼。
吻痕这种东西,太后怎会不认得。
她心中有过万千个最坏的打算,便是太后要当场拷问、当场发落了她,她也是想过的。然而太后没有吭声,她的双手在顿了一顿后,仍旧顾自取下她的耳坠,镇定自若地将赏赐阿慈的耳坠给她戴上。
一切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唯独阿慈手脚发软,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阿慈也不知后来是怎么强撑着回到的座位上,她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勉强叩谢了太后,才捧着换下来的那对耳坠往回走。
好在她的位子就在近旁,否则只要再多行一步,也定会出卖了她的踉踉跄跄。
终于她好歹是坐下来了。
阿慈坐下以后全然不敢抬头再看太后,可也不知怎的,大抵是女子天生的直觉作祟,她却一直感到太后仍在盯着她看。
太后这一会子已渐渐没了心情,她微微眯着眼,望了阿慈好一会儿,才又向她那一头的方向示意一声:“羡儿。”
阿慈埋着的脑袋,听见身后高羡起身上前领赏的动静,身子一时仿佛发僵,一动也动不了。直至高羡接了赏回来经过她的身旁,她也没能抬头看他一眼。
这一场寿宴的后半程,阿慈就一直如坐针毡一般,戏看不下去,酒也吃不下去了,待太后打发宫女太监们给各桌都赐了赏,阿慈又随众人一并拜谢太后时,才勉强算是动了动。
往后的歌舞戏目,她都失了心思了,只盼着这一场筵席早些结束,她好早些离开。
终于又过了半个时辰,戏唱完了,太后起身说也乏了,今日实是很高兴,让掌事太监好生送众人出去,阿慈方才暗暗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支撑了这么许久,早已经是疲累至极。恭送了太后与陛下离开,而后几乎是双膝一软,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嫂嫂?嫂嫂怎的了……”
思妤轻轻的一声喊,却也引了高羡的目光朝这边望来。
他才起身,望见阿慈的当下却是一怔——阿慈的脸色,瞧着竟然十分不好?
他忙上前来,轻声问她:“你怎的了?可是不舒服?”
阿慈勉力抬眼,摇了摇头。
眼下周围的人都在往外走,高羡或许也是一时情急,下意识便抬起手要去探阿慈的脑袋。然而他的指尖才触及她额心,蓦然竟听见身后一声冷冷的:“羡儿——”
阿慈与高羡几乎是齐齐回头,面上齐齐流露出惊骇之色。
第54章
太后分明已是往后边走了,不知何时竟又折了回来。更新最快她此时此刻站在那里,两道目光就直直落在高羡伸出的手上,冷冷问他:“已散席了,还不走吗?”
高羡回过神来,迅速将手收回去,知道太后已是看到他的举止了,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答:“是……正要走的,因无意见到王嫂像是身体不适,便又多问了两句。”
“哦?”太后冰冷的目光这才又转到阿慈身上,问她,“端王妃哪里不对付?可要叫太医来看过了再走?”
阿慈忙起身,向太后拜了一拜,只道:“妾身谢过娘娘,只是不胜酒力而已,并无大碍的,四王爷正在问,妾身也才要禀明……”
“哦,”太后不辨喜怒的话音又平静道,“既然无碍便好,倒是老四,难得见你这样关心人……”
高羡低下头,勉强应着是。
太后这才又行前一步,喊阿慈:“行了,起来罢。我折回来,也就是想看看你走了没有,原有几句话想问你的……”
阿慈原本听她让起,稍稍安了点心,不意却又听到她尾巴上的那句话,立时心又攥紧了。
她弱弱地问:“是,太后娘娘想问什么?”
太后顿了顿,望了她片刻,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问,可片刻以后,她却又微微叹了一声,只道:“也没什么打紧的,就是你送的那串念珠,因我原本已有一串了,便想来问问清楚,怕相冲了,对佛祖不敬的。”
她话音落,阿慈方才看到她的手里还捏着另一串念珠。先时一直未曾见到,想来她应是在席上收起了,这会子席散以后才又取了出来。
阿慈便一五一十地将她送的那串凤眼菩提念珠说了说,太后也一直认真听着。
左右一时没了旁的声响,阿慈一面说着,心中终于才感到今日这一关像是就此过去了,渐渐重新放下心来。
在场的人亦都听着她说话,也毕恭毕敬的。然而这当中却唯独有一人,在阿慈渐而安心的时候,面色却逐渐逐渐地,变得愈发难看。
高羡的两道目光,一直就落在太后手里的那串念珠上,再没有离开过。
太后走得近了,就站在他二人跟前,以至于高羡可以清楚地瞧见她手中还在转动的念珠,当中那颗玉隔珠上,清晰地刻着一个“慧”字。
这个“慧”字,不是太后的小字,亦与先帝无关,甚至同她日日诵的佛也没有半点联系,却倒是和一个人息息相关。
太后在听过阿慈的说讲后,又嘱托了几声便让他们走了,回去的路上,高羡坐在马车里,便一直想起这个人来。
他上一回见到他,还是与阿慈一起。
在大昭寺的后山上,那位独扫山径雪的僧人——觉悔师父。
高羡在他前世还是端王爷时,因太后信奉佛法,常常往大昭寺做法事,是故他每得空,也会往大昭寺中一并念上几日的经。但有一回,他因午后贪睡了些以致夜深难以入眠,便上大昭寺的后山散步,却无意间竟撞见自己的母亲亦在山上。
而那一晚同她在一起的那位僧人,彼时的他躲在树后偷听了许久,才知竟是大昭寺中的觉悔师父。
那一晚他二人间的谈话,至今想来还十分清楚。高羡听出了太后与觉悔年轻时曾有过一段情,甚至在多年以后仍还念念不忘,而觉悔——高羡后来曾借故入过觉悔的禅房,在他房中壁上见到了他年少时的字画,落款原是“觉慧”二字。
正是如今太后总是贴身持的那串念珠,上头那个“慧”字的由来。
高羡想到此处,身倚车厢,忽而揉了揉发皱的眉心,沉沉叹了一声。
觉悔应是觉悔了,那一晚他的所见所闻,觉悔所言分明已是摒弃了红尘的,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却不尽然。她许是对旧日情由难以忘怀,抑或是不甘,即便已嫁了他的父亲,却仍还在心中给这位旧情郎留了一席之地,且她仿佛是陷在了那里头,甚至于在他父亲身故以后,又念起这位旧时所爱来。
高羡彼时撞见这样的事情,不可谓是不难堪的。
他的心中有说不清的憋屈说不清的愤懑,但他别无选择,莫说母亲已成了太后,便是他父亲还在时,他也无能为力,于是最终也只有忍气吞声。
往后也唯有学着不去想他而已。
直至那一回雪夜,他与阿慈在大昭寺的后山上遇见觉悔,高羡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却不想今日见到太后手中的那串念珠,仍还是克制不住地感到心头难受。
为母亲的不轨而感到难受。
他想着,又无奈又无力地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