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嵌着精致木雕的大床上,俊美无俦的男人沉沉闭着眼睛。长睫下浓郁的阴影飘忽如鬼魅,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他嘴角勾起了一个极为浅淡的笑。
能确保自身绝对的安全,能与长老们畅通无阻地联络,能躲在暗处的角落静悄悄欣赏一切变故。
还有什么地方,能比万众推崇的城主府更加顺应他心意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原来打从一开始,躺在床上的“少城主”就不是江肆本人,而是伪装成他模样的魔君玄烨。
作为幕后黑手,他就一直那样悠哉游哉地待在那里,听来自仙门大宗的小辈们一本正经地分析与回溯。
真是十足的恶趣味。
这里本不应该有风的。
可偏偏就在此刻,一阵凉风无声拂过宁宁耳畔,狠戾如刀,差点在她耳垂划出一条血痕。
寂静的夜色轰然落下,躺在床上的男人猛地睁开眼睛。
他的瞳孔竟是一片黯淡的血红,血丝犹如疯狂滋生的藤蔓,占据了整个瞳仁。这张脸上冷冽的气质因为这个眼神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侵略意味十足的嗜血与暴戾。
他想杀她。
即便身受重创、修为大损,属于化神强者的威压还是汹涌如潮,宛若开闸泄洪的水流,一股脑冲撞在她心头。
宁宁感到暴风雪般凛冽阴寒的杀意,如同势不可挡的潮水将她吞没,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猛烈风暴。
而她站在风暴正中央,四周皆是明晃晃的杀机。近在咫尺的血红色眼睛像是幽深潭水,几乎将她溺毙。
又是一道无形的疾风刺来,直指她胸口。
她听见郑薇绮喊:“宁宁!”
第29章
寒光凛然, 伴随着化神期魔修的沉重威压一同袭来。宁宁被那双陡然睁开的眼睛魇住, 等察觉不对劲, 已经躲闪不及。
那道光剑来去无踪, 迅捷如电, 不过转眼之间便凝结成形, 直指她胸口的位置——
忽然左臂被人猛地一拉,宁宁的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向侧边倒去,电光石火之间, 光剑与肩膀擦身而过。
那人力道很大, 她恍惚间没站稳, 直接扑进他怀中,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新树木香气, 与她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裴寂的身体很明显地一僵, 旋即将她的手臂松开, 开口说话时, 宁宁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失礼了。”
宁宁后退一步道了谢, 听见不远处的孟佳期怔然出声:“少城主?”
停顿片刻,便意识到不对劲,声线陡然拔高:“不对,你不是少城主……你是什么人?”
“还猜不出我的身份么?”
玄烨懒懒坐起身,眼里尽是玩味的笑意, 抬起右手按在耳边,用力一拉,便扯下一张人面:“本来还想再装一阵子, 没想到被直接看穿了……看来你不如那个剑修小姑娘聪明。”
人面被揭下,数百年前叱咤风云的魔君终于显现出了本来的面目。
许是太久没见到阳光,他的肤色白得近乎诡异,仿佛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血管,笼罩着一层由单薄白纸做成的皮。眉宇之间尽是桀骜不羁的戾色,叫人看一眼便心生寒意。
秦川瞬间炸了毛:“那我们少城主呢?躺在床上的是你……少城主去了哪里?”
玄烨挑了挑眉,似是想起什么极为开心的事情,忍不住吃吃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从怀里掏出某个物件,毫不怜惜地丢在地上。
孟佳期与秦川看上一眼,就不禁头皮发麻。
那是块晶莹剔透的碧色令牌,用迦兰古文字写着“城主令”三个大字。这块令牌做不了假,理应出现在真正的少城主江肆身上,如今被玄烨丢出来——
“你们说江肆啊?早死了。”
他笑得弯了眼睛,血红瞳孔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迦兰城沉睡了多久?整整三百多年啊!你们不知道,我当初找到他的时候,江肆已经成了具孤零零的骨架,衣服也烂掉了,只有这块牌子还在。”
说罢忍不住啧啧叹气:“可怜啊,可怜!满心信任的长辈们全部背叛,族人也难逃被我围剿的命运,你们说,江肆拼尽性命,最终换来了什么?”
孟佳期咬牙切齿:“你这混蛋!”
“你就是孟长老的女儿吧?他曾经向我说起过你。”
没想到玄烨不怒反笑,语气里带了点耀武扬威的意思:“听说你性格一根筋,从来不听他的话,现在看来果然不假——他说过,孽女已无大用,我可以随心处置,真是父慈女孝,父女情深。”
孟佳期暗暗握紧拳头,嘴唇被咬出一丝鲜血。
“我的事儿可不能让玄虚剑派知道。”
男人赤着脚下床,如瀑黑发随着动作左右游曳,唇角的冷笑愈发明显:“金丹期的剑修……魂魄味道应该不错吧。”
话语声落,魔气乍现。
浓郁如实体的纯黑色气息凝结而起,宛如狂潮暗涌,在顷刻之间盈满整间房屋。强烈的压迫感无影无形,仿佛让空气沦为了粘稠的胶质,叫人喘不过气。
“他如今的实力应该在元婴大乘。”
郑薇绮是几人中唯一的元婴修士,当机立断地低呵道:“快离开这间屋子!”
玄烨闻言轻轻一笑。
魔气四溢,仿佛包裹了某种随时都会挣脱而出的东西,不断膨胀着剧烈晃动,在下一瞬间便会陡然爆开。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汹涌黑潮在灵力加持下瞬间爆裂,彼此交缠的魔气如同汇聚了千钧力道,一丝一缕皆蕴藏着无尽杀气,恍若铺天盖地而来的万千利剑,一并向众人奔去。
房屋无法承受此等威压,木柱白墙尽数出现道道裂痕,最终随着咔擦一响,轰然崩塌。
头顶是狂坠而下的墙体,身侧则是杀意汹汹的魔气万千。
郑薇绮第一时间护住秦川与孟佳期,拔剑勉强击碎迎面而来的魔气,保护两个修为尚浅的妖族不至于白白送命;裴寂斩落一块从天而降的木制房梁,不知为何微微皱了眉,低声对宁宁道:“我掩护你,走。”
“我不要掩护。”
宁宁拔出星痕剑,极短暂地顿了顿:“我们一起走。”
她说完便察觉裴寂的脸色白得异样,轻声出言询问:“你怎么了?”
“糟了糟了!”
一旁的贺知洲以雷法入剑,剑尖刺入魔气之中,引得一片劈啪作响,电光大放。
他倾家荡产购买的宝剑和功法在此刻终于起了作用,一边挥剑一边喊:“我听说过重过纯的魔气突然爆发,会引起周围魔族的共鸣——裴寂不也有魔修血脉吗?一定是身体里的魔气与剑气起了冲突。”
裴寂脸色愈发白了几分,避开宁宁的视线:“我没事。”
修仙界等级森严,三人与玄烨之间仍然存在很大差距,铺天盖地的魔气尖啸着袭来,犹如织成了一张密集的大网,令人无处可逃。
裴寂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却仍在咬着牙死死支撑,不将情绪表露分毫;
好在宁宁的剑法主攻迅捷灵动,星痕剑白光大作,引出灿如星河的点点剑气,细密如狂风骤雨,斩在来势汹汹的大网之上。
魔气密集且攻势凶猛,众人来不及一一斩断,身上或多或少都被划破几道血痕,等终于逃出屋子,便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一半的墙体不堪重负陡然坍塌,而玄烨不慌不忙地站直身体,从空隙里腾空而起,足尖恰恰立在房檐顶端的凸角上。
长袍飘然,邪风盈身,衣物一角被悠悠吹起,露出萦绕在脚踝、如长蛇般死死攀附着的魔气。
郑薇绮为保护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妖族,受了不轻的伤。如今一袭男式白衣被血迹染出朵朵红梅,显出几分残酷嗜血的美感。
但她毕竟是剑派当之无愧的大师姐,当即咬牙握剑,腾然起身,一跃而上房檐顶端,剑影分化成道道白光,将整个身体环绕其中。
继而剑影同时发出一声嗡鸣,竟一并攻向不远处的魔修,剑气成风,剑啸如龙,光影交错之间,耀耀然恍如白昼。
这正是玄虚剑派的不二真传,万剑诀。
万剑诀难度极高,往往由化神期大能所用。玄烨万万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竟能使出此等招式,被道道剑光逼得后退几步,暗骂一声后催动魔气护体,却还是被刺出道道长痕。
他不敢再掉以轻心,又与郑薇绮交手片刻。后者的修为与经验皆不如他,半晌之后败下阵来;玄烨同样受了伤,咳出一口漆黑的血。
“元婴三重,也敢跟我斗?”
男人眼底阴翳更浓,冷笑道:“剩下几位金丹期的小朋友,你们是自己动手呢,还是由我来?”
嘴里虽然这样说,他却并没有给出可供选择的机会,在一瞬后俯身从房顶跃下,径直走到宁宁面前。
他向来不喜欢太过聪明的女人。
尤其是,看破了他把戏的女人。
“把你定为开胃菜,如何?”
青年谈话间催动体内魔气,宁宁正要拔剑,猝不及防地,见到另一把剑挡在自己身前。
竟然是裴寂。
他体内的魔气横冲直撞,显然已经难以遏制,明明疼得指尖发抖,却还是面无表情地挡在她跟前,声音很冷:“别碰她。”
“你?”
玄烨将他打量一番,勾唇不屑地笑:“你体内居然也有魔气……剑气魔气在身体里打架,这会儿恐怕自身难保吧?怎么,还想逞英雄?”
裴寂没有应声,挥剑斩下。
他的剑气如同本人一样冷冽,仿佛挟裹了一层薄薄冰雪,划破空气时,勾起一片银霜般的雪色。
又快又狠,拼尽了身体里的全部力气,完全不留给对手喘息的时机。
裴寂的进攻越来越凶。
这并非普通金丹期修士能到达的水平,玄烨终于收敛了笑,以魔气化出一把漆黑长剑。
双剑相拼, 两道人影快得几乎无法看清。一白一黑两道剑光倏然相撞,没有多余技巧,只有在杀伐中练就的本能与杀意。
在这种情形下,贸然出手相助只会反过来帮倒忙,宁宁皱着眉,心脏狂跳。
裴寂几乎是在拿整条命与他对抗,黑衣被夜色吞噬殆尽,身法游弋之间,有几滴鲜血滴落在地。
他的脸色比玄烨更加苍白,瘦削纤长的身体里仿佛潜藏了一只凶狠的巨兽,凶戾狠辣被牢牢印在骨子里。
一丝丝影子似的黑色雾气缠绕而上,依次攀上少年的脚踝、脊背与脖颈,他一定疼得厉害,后背时常难以抑制地轻轻颤。但也正是这份刻骨的疼痛催生出无穷斗志,让他不至于分心。
玄烨本来就十分虚弱,之前又被郑薇绮消耗了不少力气,一番缠斗之下,竟逐渐变得力不从心。可偏偏对手凶狠得像条野狗,压根不留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这小子一定疯了!
按照他这样的打法,无异于一点点挥霍性命,以命为筹码对他步步紧逼。
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