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人回来了,众人皆站起来迎接,沈二爷先进来,沈今竹紧跟其后,跨过了门槛。众人齐刷刷的看着一身男子打扮的沈今竹,然后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朱氏,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朱氏的表情是相当的精彩。
沈今竹并不知道方才朱氏无意中对自己的穿衣打扮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她对着朱氏和哥哥沈义诺行了家礼。朱氏说道:“老爷和小姐刚刚回家,风尘仆仆的,不如回去先换了衣裳再来吃饭吧。”
沈二爷已经自行坐在饭桌的主位上了,说道:“不用了,你们已经等了许久,再等我们更衣,这饭菜都要凉透了,都坐下吃饭吧,一家人不用太讲究。”
三从四德嘛,朱氏当然听丈夫的,她和子女们先后落桌,寂然饭毕,沈今竹和家人亲情极为淡漠,一来是她久居金陵,甚少与家人相处,二来是七岁时在京城勉强住过一年,过的很不愉快,天天上房揭瓦,不服管教,数次将朱氏气得仰倒,甚至差点将朱氏继母的母亲朱老太太气的半身不遂——朱老太太信佛,她自己不吃肉,也不准别人吃肉,说吃猪肉下辈子变猪,吃羊下辈子变羊,沈今竹说朱老太太上辈子肯定是吃过人了,所以这辈子是个人。
有了以前的积怨,沈今竹饭后不便在正房呆太久,喝了半盏茶,便要回自己院里,朱氏叫住了她,“今竹,随我来书房一趟。”
昨晚是沈今竹首次在家里住,也是吃了晚饭,打了招呼就走了,朱氏也没有说什么。今日是怎么了?沈今竹狐疑的到了书房,和朱氏对坐的临窗大炕上,二月的底京城依旧比较害冷,大毛的衣服都还没收起来,也都烧着炕,坐在上头暖暖和和的,沈今竹今天又是带着弗朗科斯去看长城,又去通州港码头送别了荷兰商团,很是疲累,又刚刚吃饱饭,坐在炕上暖烘烘的狼皮褥子上,不禁懒洋洋的斜靠在半旧的南瓜状引枕上。
沈今竹这种懒散的坐像更是勾得朱氏心头火气,她气愤的用手掌拍着身边的黄花梨炕桌,震得炕桌上象驮宝瓶,连着插着宝瓶里头的玉如意、方天画戟和阴阳鱼都跟着震了三震。朱氏厉声道:“放肆!看看你穿成什么样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老太太快要到京城了,你就这幅样子见她老人家?”
沈今竹是见惯了风雨的人,朱氏发怒,她并不往心里去,她靠在南瓜引枕上纹丝不动,放松着劳累了一天的身体,说道:“老太太见我就高兴,不拘我穿什么。”
其实她在金陵大部分时候都是打扮得体,有二姑姑沈佩兰教导着,礼仪谈吐都过得去,今日是忙着国事,又被父亲匆匆带回家,来不及换衣服了。若是沈佩兰教训她,她肯定先解释一番,但是面对有旧怨的朱氏,她懒得解释,仿佛这样做就是露怯让步似的,便和朱氏死扛到底。
朱氏拿老太太为由头教训沈今竹,岂料沈今竹大言不惭说老太太不拒她穿什么,如果朱氏还抓着不放,那意思就是嫌弃老太太娇惯她了,朱氏不好这样说自己婆婆的。朱氏一时气的无语了,过会才说道:“以后莫要再如此打扮了,女孩子家不好整日抛头露面的,在家里做些针线,和文竹下棋品茶,若是闷了,我带你们去寺里上香逛一逛,收收心吧,都是说亲的年纪了,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沈今竹从炕上下来,行了一礼,说道:“若无其他事情,女儿退下休息去了,您也早点睡。”
朱氏愣在当场,她觉得自己是好意,为什么沈今竹会生气?女孩子不都是这样么?现在在闺中家里人可以帮助遮掩,等将来嫁人生子,她总不能依然整日上串下跳不着家吧?这三年沈今竹行踪成谜,丈夫要全家人都说她就在京城,哄过老太太就成。
可是朱氏觉得男人家想的太简单了,若是小时候也就罢了,谁家没个淘气的熊孩子。可沈今竹正是说亲的年龄,你挑人家,人家也在挑你,很多事情都会打听清楚,家里关于沈今竹的说法好多都不经推敲,即使勉强敷衍过去,按照沈今竹这个任性不服管教的顽劣性子,将来嫁到别人家,暴露了本性,那种脾气如何和夫婿、妯娌、婆婆、小姑们相处?那还不得闹的翻天覆地,鸡飞狗跳,传的全京城的人知道了?
所以朱氏觉得必须把沈今竹的性子掰过来,不能一直惯着,入夜,她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丈夫沈二爷,沈二爷不置可否,态度模棱两可,说道:“不用着急今竹的婚事,长幼有序,前头不是还有诺儿嘛。”
朱氏轻叹:“诺儿曾经说下豪言壮语,说金榜题名时,才是洞房花烛夜,一定要考中进士才说亲。”
沈二爷说道:“这京城十个未婚的举人,就有九个是这么说的,个个言高语低,没有几次落榜教训就不低头。诺儿还缺乏历练,这一次落榜磨磨他的性子也好,你留心一下京城的闺秀,若觉得有合适的,不妨先相看相看。”
其实沈二爷比朱氏更了解自己女儿的性子——三年前他收到今竹的第一封家书,那歪歪斜斜的字体、调侃讽刺的语气,还有落款处“五蕴道长”的印章,当时肺都要气炸了,如此顽劣,比小时候甚矣,但是静下心一想,当时长女也是一赌气怨气,怨他不管她,不关心她,所以才会故意写回信刺激自己,女儿这种不低头、不服输的性格,几乎不懂得忍让二字是如何写的,他也头疼,但是他作为一个典型的封建大家长式的父亲,真的不知道如何管教女儿,打骂无效、哄劝无效,软硬不吃,真真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似的,恐怕只有五指山才能压的住她。对于女儿,他是一筹莫展,只要写信给二姐姐沈佩兰,拜托她好好教导女儿。
但是后来,他却接到了长女失踪的噩耗,长女再淘气,那也是他的亲生女儿,出娘胎就没了母亲,现在她又——唉,他悲痛万分,却不能对着家人表现出来,甚至不能告诉任何人,独自艰难的熬过了那段痛苦的岁月。
长女自小练习的是飞白体,和他一样,每月沈二爷都临摹着女儿的字迹和语气给沈老太太写信,信中的自己慢慢变得理想化,是一个开明的、和女儿愉快相处的完美父亲。信中的自己时常和女儿谈天论地、去逛街下馆子,带着女扮男装的她去四夷馆见外国使节,看那些稀罕的贡品,冬天父女两个还去什刹海戏冰玩耍。
沈二爷的信写的越多,就越觉得自己亏欠这个女儿,心想女儿若能平安归来,他定要好好和女儿谈谈心,带着女儿去做信中的自己才会做的事情,父女两个重新开始,不再一味严厉管教了。
女儿如愿平安归来,但是却以使团使节的身份出现,当女儿在谈判桌上熟练的操起荷兰语煞有其事的和自己谈判时,沈二爷觉得,他已经和女儿的世界距离太远,思想上恐怕难有交集了,他觉得很悲哀,昨晚带着女儿回家,朱氏说起她的担忧,当着继室的面,他也不好说长女的不是,按照朱氏这个堪称三从四德典范的妇人眼光,她挑选儿媳还行,若是给今竹挑夫家,恐怕眼里都是规矩森严的家族,今竹若是知道要嫁到这种家族,她能做得出逃婚这种举动来!
所以沈二爷要朱氏稍安勿躁,先定下老大的婚事再说。今竹的婚事,等二姐姐来了问问她的意思——今竹和徐枫,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98章 两忠臣苦劝小主人,沈三离云开见月明
沈家二少爷沈义然夜访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同在金陵国子监读书的孙秀,这孙秀着实是个重情重义的狠角色,三年前妻子在八府塘被歹人所杀,他的肩膀受了重伤,居然忍痛考完了三天的秋闱,并和沈义然一起金榜题名,中了举人。
之后孙秀并没有乘胜追击参加次年的春闱,而是扶棺回到松江府华亭县乡下老家里,将妻子的棺木埋在孙家祖坟里,办完了丧事,守满了一年的孝期,孙秀才返回金陵国子监读书,今年春闱和再战的沈义然一起进贡院考试。
会试发榜,沈义然再次落榜,孙秀则名列第一百八十名,考中了明经,等待三月初一的参加殿试后再排名次了。不管怎么样,只要考中了明经,进士的功名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沈义然是个光明磊落的性格,他自己落榜了,情绪很是消沉,但还是很热心的帮助孙秀,“……明天我二堂叔沐休,我已经提前和他打过招呼了,你明日一早就去石老娘胡同找我,我带你见他,我二堂叔是个有本事的,当年的南直隶解元呢,次年春闱中进士入翰林,后日三月初一殿试,考的是策论和时论,我二堂叔是鸿胪寺的右少卿,大小朝会都参加,对廷议和朝廷风向是了如指掌,有他指点,你在殿试上肯定会有好表现的,争取把名次更进一步,入翰林,将来做官入阁才有可能嘛。”
诤友的一番话,令孙秀很感动,想当初他一个傻愣愣的乡下小子到了金陵城,闹了许多笑话,不过他运气是在太好,在金陵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古道热肠的沈义然。他连半开门都不懂,稀里糊涂娶了名为富贵人家小姐,其实是私娼的亡妻余氏,也是沈义然觉得到不对,揭开真相。孙秀和余氏原本打算相守一辈子的,可是无奈遭遇横祸,余氏遇害身亡,终成一场空,孙秀从此性情大变,从活泼可爱的乡下小子,变成了沉默稳重的鳏夫,和新老朋友都不太有交集了,唯有和沈义然的关系一直很密切。
孙秀叠声言谢,沈义然摆手摇头说道:“举手之劳而已,我二堂叔也想见见你这个的青年才俊呢,你们明日肯定一见如故的。好了,时候不早,我要早些回去,如今我客居在二堂叔家里,不好晚归。”
两人在酒楼吃晚饭,孙秀送了沈义然上马,自己慢慢散步回租居的集贤街,集贤街就在贡院附近,每到乡试会试的时候,这里的租金都在猛涨,孙秀出身乡下大土豪家族,不缺银钱,图清净,干脆独自租了一个小院,孙秀漫步在集贤街上,突然听见有人叫道:“秀!秀秀!”
怎么有人叫我的小名?孙秀停住脚步,回首循声而去,只见俊秀儒生模样的人站在对街朝自己招手,孙秀暗想,此人瞧着十分面生啊,而且听口音,并非同乡,他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呢?
正疑惑呢,身边茶摊的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站起来了,叫道:“哥哥。”
哦,原来是自己误会了,恰好是同名。孙秀不以为意,离开了这里。章松穿过大街,坐在章秀对面,“连晚饭都不回去吃,还在生气?”
三年过去了,这对兄妹也长大成人,章秀吃着茶摊的点心充饥,喝了些茶,说道:“山田长政和瑞佐纯一还在和舅舅密谈吧。”
章松点点头,“今晚估计要彻夜长谈,难道你就宿在外面?”
“那我就住店。”章秀眸子里全是怒色,“哥哥真的忘记了吗?当年逼祖母和父亲刨腹自杀的就有这两个人。我不想和他们在同一屋檐下吃饭,歇息。”
章松劝道:“当年德川家和我们丰臣家交战,两军对垒,各为其主,山田长政和瑞佐纯一是德川家康的心腹,他们——他们也是尽武士的职责。现在这两人不远千里来大明寻找舅舅,是想劝舅舅回去争取幕府继承人的位置,并非是针对我们兄妹。如果舅舅能如愿当上幕府大将军,你我也能回故国,不用再东躲西藏了。”
章秀摇头说道:“哥哥,我相信舅舅,但是不相信那些家臣。一旦知晓我们的身份,家臣们肯定经常劝说舅舅斩草除根,怕我们丰臣家反扑。哥哥,我是女子,将来被逼的出家为尼或许能保住性命,苟且偷生。你是男子,他们不会让你活下去的。哥哥,你若不在了,那些浴血奋战丰臣家武士的性命、还有章家全族的性命岂不是白白牺牲了?你我兄妹在大明相依为命,到了日本国,恐怕就是分离之时。
竹千代向山田和瑞佐等人介绍章松章秀是大明人,父母被倭寇杀死,他救了这对兄妹,这些年一直生活在一起。以前保护竹千代的武士已经在海宁之战全部阵亡,只有竹千代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章松目光也很迷茫,“回日本国确实有风险,但至少能建功立业。我们在大明做出什么成就呢?我们在这里长大,可是我始终觉得我们不属于这里,永远都是客人。”
章秀问道:“哥哥不甘心平淡一生?”
章松说道:“我们身上流着是伟大的织田家和丰臣家的血脉,我们注定为权力和功业而生,也为之而亡,如何甘心平凡一生?”
章秀哭道:“这是被诅咒的命运啊,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开人世,跨越重洋都逃不脱的命运!”
章松掏出帕子给妹子擦泪,此时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太苍白了,除了回日本国放手一搏外,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继续留在大明,他和妹妹的婚姻大事都成问题,难道和大明普通百姓通婚,欺骗人家一辈子吗?这样欺骗而来的婚姻让人惴惴不安,东窗事发之日,就是家庭破碎之时。
章秀伏桌大哭,自从发榜日之后,集贤街经常有书生模样的人哭泣,甚至还有上吊跳楼的,章秀如此表现,周围的行人客人早已司空见惯了,都以为她是落榜书生。
而与此同时,山田长政和瑞佐纯一正在轮番劝竹千代回国。竹千代对父母已经死心了,无论这两个祖父昔日的老部下如何规劝,他始终不点头。
竹千代说道:“两位跨越重洋来寻我,我很感激。但是回去之后又如何?大将军和夫人属意国千代,朝中的大臣们大多改弦易张支持弟弟,那些支持我的大臣都被排挤打压,你们大张旗鼓的送我回去,恐怕也逃脱不了被贬斥的结果,我不想再连累别人了,我在大明开茶馆,看书下棋,听听戏,喂喂鸟,总比在日本整天担惊受怕,眼睁睁看着支持自己的人一个个消失不见强多了。”
山田长政没有想到,当年在大御所膝下像一只小老虎般好勇斗狠、意气风发的男孩子被现实磋磨成了现在这个得过且过、心灰意冷的青年人。他负手站在窗下,看着屋檐下挂着一排排鸟笼子,这些都是竹千代的新宠,每天单是冲洗羽毛、喂食进水就能打发半天的时间,他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爱好和消极避世的心态和老者无异了。
山田长政顾不得君臣礼仪了,大声吼道:“你是德川家的嫡长孙,是大御所认定的家族继承人。当年我亲手教你剑法,就说过一旦出手,就不要考虑生死得失,奋力一搏,勇者为胜。看看你现在畏畏缩缩的样子,早就忘记了我和大御所的教诲,遇到一点挫折就消极避世,你是有多么胆小懦弱,居然跑到大明来躲藏!”
瑞佐纯一拔剑指着山田长政吼道:“大胆狂徒!居然敢如此斥责竹千代大人!竹千代大人也是被逼不得已才来大明。没有办法啊,竹千代遇到了天下罪偏心的父母,逼着大儿子自杀,也要扶持小儿子上位,倘若竹千代还留在日本,总有一天会遂了他们的心意,连命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将来?”
山田长政讽刺一笑,“没错,人是不能选择父母,也不能和当权者对抗。可是人可以选择面对问题的态度和方式。退让不等于退缩、忍让不等于避世,撤退也不等于认输啊。你们都知道,我是信仰天主教的,大御所去世,幕府大将军掌握了实权以后,推行佛教和儒学,将天主教堂摧毁,强命我们改变信仰。作为臣子,我们不能违抗幕府大将军的命令,为了坚持信仰,我们一千武士同样被逼出日本国,流落到了大明,不甘心堕落成烧杀抢掠的倭寇强盗,又辗转去了缅甸和暹罗国,帮助黑王子殿下复国,用英勇的战斗赢得了尊重和地位,我们在暹罗国的都城有自己的聚居地,娶妻生子,在异国立足,我也成为了暹罗国的大臣。”
“同样是流亡海外,只要坚持自己的信仰的目标,不随波逐流,总能做出一些成绩来。倘若我们和你一样,消沉堕落,早就成为了人人喊打的倭寇,死在大明军队的刀下,死后还被千万人唾弃。听说在东南沿海,一个倭寇的头颅能换五两银子,哈哈,五两银子,连一把像样的长剑都买不到,这就是堕落武士的价值!”
山田长政数落竹千代不争气,自私懦弱胆小如鼠,激发了竹千代的愤怒,他干脆扯开了自己的上衣,赤膊上阵,胸膛、背部和胳膊上全是累累疤痕,尤其是腹部的一道如泡发海参一样长短粗细的伤疤最引人注目。
竹千代委屈伤心的叫道:“我虽流亡海外,却从来没做过有辱德川家尊严之事。国千代从来就没放弃过追杀我,三年前,我被自己的武士背叛,和国千代派到大明的死士一起在海宁被包围追杀,我的武士们几乎全都牺牲,我也身中数刀,差点支撑不住,最后被过路的大明人所救,才留下性命。为了报恩,我忍住伤痛,和大明军士一起保卫海宁被炸垮的城墙,一起杀退了倭寇,我的腹部中了一枪,大明的军医把我的腹部划开,用手伸进去挖出了子弹,当时肠子都流出来了,侥幸大难不死,休养了半年才好。”
“我在大明尚能活着,保留做人的尊严。可是回到日本国,面对偏心的父母和虎视眈眈的亲弟弟,我惶惶不可终日,活的像一只阴沟的里的老鼠!到最后被逼的以死谢罪——如果我真有罪,刨腹自杀又有何惧?我有何罪?我的出生就是罪过可是这是我能选择了吗?大将军和夫人把我生出来,他们却痛恨我的出生。作为一个不被父母所喜的嫡长子,又有个野心勃勃的亲弟弟,我总不能杀父弑母吧!面对亲弟弟的咄咄逼人,我只能步步退缩,一个不能继承家业的嫡长子,迟早都是死路一条。”
竹千代吐露心声,“我拒绝接受这种被逼自尽卑微的死法。我宁可战死沙场,海宁城保卫战时,我甚至希望就这样在炮火中死去,我身上留着织田家和德川家的血脉,这样才算是死得其所。”
山田长政和瑞佐纯一看着竹千代身上的伤痕,他们都是冲锋陷阵过的武士,很明白这些伤痕的背后意味着多么惊险的战役,顿时对这个小主人有了新的认识——他并没有自暴自弃,这绝对是他们值得追随的小主人,他才是继承了大御所进取精神的正统继承人。
瑞佐纯一说道:“主人,日本国还是有不少人暗中支持您的,国千代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而且目光短浅。三年前,他借着大将军之手,发布了禁止商人将硫磺卖给大明的命令,大明的硫磺价格猛涨,日本国的好多硫磺的矿山却废弃关闭,被廉价转手卖出去,他乘机命心腹低价买下了硫磺矿山,偷偷开采加工硫磺,将硫磺走私到大明高价售卖,谋取暴利。此事传出去后,在大将军和夫人的维护下不了了之,但是很多贵族和商人都开始对自私自利的国千代不满,许多人开始念起竹千代大人的宽容和大度。”
竹千代自嘲说道:“对啊,我就是太宽容、太大度了,连大将军之位都可以拱手让人,还有什么不能让的呢。他们也就念一念罢了,到头来还是会服从国千代的。”
山田长政说道:“国千代是见主人始终没有回去。他是唯一的继承人,所以才撕破了伪善的面纱,私吞硫磺贸易,害得多少商人和矿主破产,这吃相太难看了。类似的事情肯定不止硫磺一件,我们将这些事情都宣扬出去,国千代此举不得人心。日本国的传统就是嫡长子继承制,主人,您有先天的优势,就是名正言顺,无论国千代如何玩花招、装贤能都做不到这一点。我们会将国千代派死士刺杀您的消息宣扬出去,慢慢揭开他的伪装。”
瑞佐纯一说道:“对,大将军这几年总是生病,他应该已经考虑正式立下继承人。所以是时候宣布您还活着的消息,用民意和嫡长子继承的祖制反击国千代了。为了防止大将军和夫人用孝道压制您,逼您自裁给国千代让路,您现在不必跟我们回日本国,请主人给大将军和夫人,以及各个大名和贵族的当家人写信,就说您这几年在海外游历学习,不日将回国。投石问路,看看各方势力反应如何。等时机成熟,我们会再次组合使团,以幕府大将军继承人的仪仗,来大明迎接您回日本国。”
三人制定了计划,竹千代似乎看见了一丝曙光,或许海宁之战奇迹生还,就是等着这一天吧?身为嫡长子,哪怕是退到海角天边,也无活路,现在就是要和身为父亲的大将军比谁能活的更久了,只要我一直活着,父亲就不会立国千代为继承人,我就还有上位的机会。
因为几乎全日本都知道山田长政和瑞佐纯一是从大明京城带来竹千代的信件和消息,为了人身安全,京城不能再待下去了,竹千代就和章松章秀又悄悄回到了金陵城,等候时机回国,却被卷入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大风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三月初一殿试之日,也是沈老太太一行人到达京城之时。当家主母朱氏早就打点好了一切,在家静静等候客人们的到来。沈文竹观察着母亲好像气平了,乖巧的上前给朱氏捶着腿,试探着说道:“娘,等祖母他们来了,您千万要忍一忍,别和四姐姐又吵起来了。”
今日一早,沈二爷带着两个儿子,还有堂侄沈义然早早起来,去通州港迎接老太太一行人。沈今竹也跟着起来,穿着玄色通袖袄,头戴四方平定巾,又做男子打扮,要和爹爹兄弟们一道去。
朱氏看见继女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仅仅消停了一天又做此打扮,又要骑马出城,抛头露面的,顿
时再也忍不住了,她厉声呵斥今竹无礼,要她立刻回房换衣服,抄写女戒十遍。
沈今竹思恋祖母,加上鸡鸣寺那晚勒死了前来寻亲和酸秀才一事,她担心祖母的身体,是一刻都不能等了,所以定要前去通州港接老太太回家,根本就不管朱氏是否同意——朱氏同意才出了鬼了呢!沈今竹和继母相处的模式是,我不主动招惹你,你也别伸手管我。
沈今竹像是没听见朱氏的斥责,规规矩矩给她行礼请安,连早饭都没吃,扭头就走了。朱氏气得浑身直颤,沈二爷直叹气,沈文竹和沈义言劝慰亲娘,沈义诺跟在沈今竹身后跑出去,叫住了她,“今竹,你太过分了!怎么对母亲如此无礼?”
面对这个亲哥哥,沈今竹和他的隔膜不比朱氏浅多少,沈今竹的母亲是难产而亡,那时大哥沈义诺已经开始记事了,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将母亲的死亡和沈今竹的出生连接在一起,潜意思觉得是沈今竹的生导致母亲的死,后来父亲娶了继室朱氏,将大哥接到京城,沈今竹则继续留在金陵,亲兄妹本来就脆弱的感情开始淡薄。
沈今竹七岁被沈三叔送到京城和家人团聚,但是她的个性和全家都格格不入,朱氏是朱子朱熹的后人,是个律己也律人的严母,她对于对四个孩子一视同仁,要求都非常严格,沈今竹那时是个熊孩子,慢慢哄劝或许能听几句,大声训斥或者直接上板子饿饭只会使得她更加叛逆不服管教。朱氏的教育方法如同往沸腾的油锅里浇了一盆凉水,石老娘胡同沈宅顿时炸了锅似的闹。
沈今竹天天上演孙悟空大闹天宫,大哥那时已经十岁了,已经慢慢褪去了稚气,看不上妹子这么折腾,加上平日里朱氏对懂事听话的大哥关心的无微不至,继母继子之间慢慢累积了几分母子感情,他读书空闲时,也时常帮着朱氏教训这个顽劣的亲妹妹,谁知沈今竹连他这个亲哥哥的面子都不给,他说一句,妹子就能十句在后面等着他,今竹伶牙俐齿,又极能颠倒黑白,胡搅蛮缠,能反过来把亲哥哥说的哑口无言。
那年母亲的生忌,全家在祠堂祭祀,兄妹两个摆贡品,有一盘烧猪头肉实在太沉了,盘底又刮了些油渍,沈今竹人小力气小,一时没拿稳,连盘带猪头摔了一地,祠堂一片狼藉。新仇旧怨,沈义诺火起,将沈今竹狠狠骂了一顿,一时失口说沈今竹是个扫把星,母亲就是为了生下她而亡故的云云。当时沈今竹还小,将这糊涂话听了进去,对京城这个家没有半点留恋了,谋划孤身逃回金陵城。
沈义诺长大了,对以前说的丧门星之类的无情话觉得很愧疚。前几日父亲突然带着沈今竹回家,阔别六年的妹子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他很高兴,想寻个机会和亲妹妹聊聊重拾兄妹情分,可是他发现妹妹从回家的第一天开始,除了晚上回来睡觉,就没见过她像个千金大小姐在家做针线读书写字,整天早出晚归,忙的脚不沾地,那模样好像比在鸿胪寺当差的爹爹还要忙碌,他根本没有和妹妹说话的机会。他问爹爹妹妹在做什么,爹爹一脸讳言莫深的样子,说妹子这三年都在为皇上秘密办事,对外只说她在京城就行了,其他的不要多问——因为他这个当爹的也不清楚。
沈义诺是受着严格的家庭和儒家的教育长大的,他觉得沈今竹是女子,在家里就该听母亲的,在外听父兄的安排,岂容的她随心所欲?哪怕是为皇上办事,这三年已经做完了,就应该乖乖在家绣嫁妆准备说亲备嫁,整天出去瞎忙什么?
今早妹子又故技重施,穿成男子模样非要亲自去通州港接祖母,朱氏命她打扮得体,在家里等着——文竹妹妹不也是这样么?女孩子家的,就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去不方便。可是妹子充耳不闻,居然独自跑去出了!
沈义诺实在看不惯,便跟着跑出去叫住了今竹,要她回去给继母赔不是。殊不知他觉得自己在很努力的容忍,对妹子已经很宽容了。沈今竹更是觉得她一个人在容忍家里的所有人!
从血缘上来看,她应该和石老娘胡同沈家人关系密切才对,可是她觉得这里根本不是她的家,金陵乌衣巷才有家的感觉。她是真的很忙,并非故意穿戴成这样气朱氏继母——她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玩这种宅斗游戏。
积怨加上各种误会,三天三夜都解释不清楚。沈今竹离开京城九年了,这九年发生的事情让她和这个家庭已经脱节了,哪怕是在一个家里睡觉,一张桌子吃饭,她也融入不到这个家庭,况且这个家庭原本是和睦且平静的,她在这里就像个局外人,别人难受,她更难受!
面对亲哥哥的质问,沈今竹本能的想一走了之,反正她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先忍忍,且装作母慈子孝、兄妹和睦,等过了祖母这一关再说,老人家不能再受刺激了。
于是沈今竹说道:“哥哥,我三年没见祖母她老人家了,甚是想念,她也想一下船就看见我,请你满足我们祖孙的心愿好不好?等祖母来咱们家里,我就换回女装,天天在家里陪着祖母他们,那里都不去了。”听太医讲,老太太的大限将至,身后事该预备下来。沈今竹也准备先放下一切,陪着老太太走完人生最后的日子。
原本沈义诺做好了大吵一场的准备,没想到妹妹会平心静气的和自己解释、讲道理,他一时半会
不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沈二爷等人出来了,说道:“就让今竹一起去吧,时候不早,我们这就动身。”
沈家父子三人坐马车,沈义然和沈今竹骑马走在前面,侠骨柔肠、喜欢管闲事的沈义然低声说道:“四妹妹,两次春闱我都住在你家,其实你继母朱氏是个不错的人,持家有道,贤惠知礼,是京城出了名的贤妇,唯一不足,就是性子有些古板不近人情,唉,就连圣贤都是有缺点的对不对?你不能要求全天下的人都像祖母那么包容你、顺着你对不对?她是母亲嘛,有些面子是要给的,你这样当众打脸,谁受的了?换成是你,你能容忍别人这样对待?”
沈今竹说道:“我每日对继母晨昏定省,无论她如何数落我,我至今都没和她吵架,已经很不错了。道不同不为谋,相安无事,各不相干多好,不是我要要当场打脸,是她非要把脸凑过来撞在我手里,我躲都躲不开。”
沈义然哑然,他连连摇头说道:“总这样是不成的,祖母马上就到了,你们水火不容的母女关系闹将起来,岂不是要气着她老人家。”
沈今竹说道:“我自有分寸,每日陪着祖母,我才没时间和她闹呢……”
其实在沈义然眼里,四妹妹已经比小时候好得多了,可惜二婶要求太高,激怒了这个小祖宗,平日里四妹妹都没有这么彪悍的。
众人到了通州港码头,沈家的官船中午才到,因有许多女眷要下船,沈二爷忙命婆子仆妇在码头拉起了一人多高的帷帐,沈今竹站在码头上翘首以待,沈老太太也激动的扶着栏杆站在甲板上,她老眼昏花,但是一眼就瞧出码头上俊俏的儒生就是自己日里夜里想的乖孙女沈今竹。
“今竹!”沈老太太想要朝着孙女挥手,但是胳膊才举到肩膀,就再也升不起来了,老太太自我解嘲对着身边的沈韵竹说道:“年纪大了,胳膊像是生锈似的,不停使唤啰。”
沈韵竹帮着祖母将右胳膊举到头顶,对着码头上的今竹挥了挥。昔日当家立户、为了家庭和睦,不惜铤而走险谋【杀前夫的女强人,如今连挥手都需要人帮忙。沈今竹看着祖母这幅老态,那泪珠儿簌簌落下。
老太太一行人终于上岸了,除了乌衣巷大房一家人,还有二姑太太沈佩兰,在京城国子监读书的徐柏早早来码头等候,见母亲下船了,赶紧过去磕头行大礼。作为硕果仅存的几位开国国公爷,徐家也在京城有敕造的豪宅,叫做轩园,而且位置绝佳,就在皇城西南角的小时雍坊,周围全是显赫的家族——对面邻居就是衍圣公的府邸。徐柏在国子监读书,闲事或者假日便在轩园住,每次沈佩兰来京城陪着淑妃娘娘待产,也是住在这里,此次陪着老太太进京,今晚在二弟弟的石老娘胡同吃完团圆饭,也是要和儿子徐柏一起回轩园的。
沈佩兰和徐柏母子重逢,沈二爷也跪在老太太面前,抱着老母亲的膝盖泣不成声,老太太摸着这个最成气候的儿子的头发,也落泪道:“你也有白头发了。”又朝着沈今竹招招手,“四丫头过来。”
沈老太太仔细摸蹭着沈今竹的哭成小花猫的脸,破涕为笑了,说道:“那晚在鸡鸣寺,我不是和你们讲过一个奇怪的梦境么?我被坏人追到了放生池,就是今竹跑来打倒了坏人,救了我,梦里头的今竹的模样和穿衣打扮,和她现在一模一样呢,好像真的发生过。”
沈今竹明知是真,也咬牙不承认,“祖母夜有所思,梦见孙女了。孙女也经常做梦梦到祖母呢。”
一家人在码头行了家礼,上了马车回家,沈今竹在车里陪着祖母说话,老太太说着话,居然慢慢闭眼打起呼噜来!沈韵竹司空见惯了,慢慢将老太太身体放平,躺在在马车上,轻轻盖上一床薄被,沈今竹伸手掖上被角,问道:“祖母经常这样么?”
沈韵竹点点头,眼圈一红,“大夫说祖母快到了油枯灯尽的时候了,白天黑夜身边都不能断了人,很有可能——有可能一睡就再也醒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