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剑距离较远,来得最晚,一进正殿,便看殿内正中,一朵白茫茫的云气悬着,众修士围在旁边,一个个低头、弯腰、探步,倒似在地上找一根绣花针,仔细又荒唐。
他扯着道华真人:“干什么呢?地上有宝贝?”
道华真人苦笑道:“地上没有,地下说不定,可这里地板坚如铁石,还有禁制维护,封绝五行遁术,想进去,可不容易。”
这时鬼神剑已经看到,那中央云气之上,分明是九真仙宫的全景,有一部分灰蒙蒙的。在其下端,则有一处是对应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按比例算,正下方约百丈左右,有一簇微毫的光亮,一闪一闪。
他斜睨一眼九烟,那一位直如老僧入定一般,比胜慧都不差了,根本无法从脸上得出什么信息,心中暗哼一声,跺了跺脚,悄然发力,却只是留下一个两分深的印子,且他神意透入,以论剑轩惯来犀利的神意感应,也只能透入两丈许,就再难寸进。
道华真人所言果然不虚,这是材质、禁制双重防护的结果,当真是没个下手处。但鬼神剑也记得,在此之前,他的神意分明可以随意探入,不受阻碍的,难道说,“熔炉”熄灭之后,这一方区域在冷却的同时,也凝固了吗?
他虽不信大伙儿全力轰击,还奈何不了这死物,可如此笨拙之法,说出来徒惹人笑,只能恼道:“那炉子是把所有东西都烧成一块儿了吧……”
他说得无心,正闭目寻思的余慈,听到了这句话,眼皮下的瞳仁却是微微一动。某个已经有所萌芽的念头,真切地闪亮。
就像鬼神剑所说,九真仙宫里的建筑、禁制虽是不俗,却也远远没有达到眼下的程度,如此情况,是“熔炉”熄灭后,才出现的。
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熔炉”做了些什么,那玩意虽说是重塑了半边照神铜鉴,但也仅此而已,后面所发生的一切,与其无干。
那么现在,就可以用排除法——不是“熔炉”做的好事,另一个与这片区域发生的反应,又是哪个?
答案是模具。
他眼珠子又动了一动,这下,眼睛真的睁开了。
不只是他想到了,殿中相当一部分人也都想到了,只不过模具之中充斥着他的神意,由此产生的斥力,使得旁人根本无法插足,而这一点,又与宫殿地层的“顽固”何其相像?
不,并不是“相像”,甚至也不是“一样”,而是二者本身就是一体!
早在双方气机勾连,风筝收线的时候,他就应该悟到了,只不过变故发生得太快,影响了他的判断。
如今倒也不晚——甚至晚也没关系。
模具、九真仙宫、东华虚空本就融而为一,如今通过黄泉夫人预设的“熔炉”,将半边照神铜鉴也炼入进来,从小到大,由内而外,当真是铜浇铁铸,浑然一体,其严密性,远超出常人之想象。
黄泉夫人根本是以模具为核,以九真仙宫为轴,把东华虚空都炼作一块,不说别的,只这一份严丝合缝,无懈可击的气机联系,就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大神通、大手段、大工程。
而这项“工程”最后,融入进来半边宝镜,又是起到怎样的作用呢?
全新的眼光,总能带来全新的感应,神意流动间,余慈再看照神铜鉴,已经不是只观一物,而统观一域,将其视为整个九真仙宫乃至于东华虚空的一部分。
正是因为如此,余慈发现了更奇妙的情况。
他没有忘记,与照神铜鉴保持着若即若离关系的元始魔主魔识留痕,这个含蕴着《自在天魔摄魂经》精义的奇妙存在,化为幽暗的焰光,贴着照神铜鉴在燃烧。
而在他转换视角,用全新的目光观察时,他看到,这簇焰光,在宝镜、模具、九真仙宫、东华虚空合而为一之时,依然维持着固有姿态,没有任何融入的迹象,看似一灯如豆,实则自成格局——也可以称之为格格不入。
黄泉夫人将整个东华虚空都纳入到体系中来,却无法控制魔识留痕?
这是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但想探究其秘的,如柳观,惨痛教训令人心头发寒。
想到柳观,余慈也往他边瞥了一眼,而那位,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五官七窍沁出的血迹都没有抹拭,此时已经发黑,看起来阴森可怖,更有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余慈拥有模具,也就保持着与真实最近的距离,与之同时,更利用独特的便利,将其他人都隔绝在外——这种情况,也许鬼神剑、道华真人等还不是太敏感,可余慈知道,在涉及黄泉夫人的问题上,柳观的直觉极其可怕,也许,他已经看出了症结所在。
就算下一刻,这疯子向他出手,也一点儿都不奇怪。
两人视线不可避免地对上,余慈扬扬眉毛,而柳观竟是呲牙一乐:“你……有没有感觉?”
“什么?”
“每到最后关头,那贱人就喜欢摆出这个么局面。看起来离成功很近了,却碰上一堵墙,等到你费尽全力,把墙砸烂,却发现那其实是一座水坝,后面就是蓄积了不知多少时日的洪水……你,做好准备了吗?”
听着他开口讲话,殿中众修士都静了下来,使得柳观那总是抑扬顿挫,以至于过份冗长的语调声音,在殿中往返回绕。
虽然不想承认,可余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随着柳观的言语,他背后的汗毛竖了起来,某种奇特的感应,就像是殿堂里沉滞的阴影,附在他身后,正是如影随形!
“滚开!”
余慈蓦地吼啸出声,音爆如雷,他这一吼,已经运用了玄门破魔之法,更早一步,则有指令通过模具,传递到灰色地带,两具归位的“仙真”那边,立得反馈。
也在这一刻,大殿之中,所有的阴影似是活了过来,像是被催醒的恶魔,张牙舞爪,四面合围,目标正是余慈。
柳观还是出手了,这种直接的做法,才最符合他的性情。
影魔君的修为境界,还是远远超过余慈,破魔神音只是将扑击上来的阴影略微停滞了一下,很快就没了用处,阴影卷缠而上,转眼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销蚀万物的魔气迫发,不求将余慈抹杀,却是要封住他与模具的联系,柳观的用心不能说不高明,可是,他还是差了一线。
大殿之上,有光色划分七彩,当空刷落,又化为纯粹之光芒,所过之处,一切阴影都给照得透了,余慈身外束缚便如热汤沃雪,消散一空。
与之同步,森寒幽冷的魔意潮水冲入大殿,充斥了每一个角落,没有人躲得过去,但其重压更多的还是放在柳观身上。
柳观身外阴影铺开,与魔意大潮抗衡,眼睛却是死盯着余慈,一刻不曾稍离:“果然,你手中的那玩意,就是机关枢纽!”
余慈的抵抗非常有效,但也暴露了模具的真实用途。
和柳观一样,殿中所有的修士,不管是论剑轩,还是魔门,视线都集中在余慈身上。
怀璧其罪,就是这么一个情形了吧?
余慈霎时间就落到四面皆敌的境况中,他眉头蹙起,正想说话,心头却猛地一揪,就在他脚下,在模具正对的地面上,热力穿透了地层,在地表上形成一圈暗色的火场。
大殿之内,森寒魔意一洗而净,同样消失的,是柳观已经铺开的影虚空。
余慈脚下,火焰覆盖了模具对应的整个地面,而火焰之中分明生出了巨大的引力,使得模具向下沉,而在地层深处,有物件则以更快的速度升上来。
喂……别这样啊!
那半边照神铜鉴的上升,完全出乎余慈的意料。
现在没见到实物,已经让他成了众矢之的,等宝镜升上来,再发生个反应之类,他就是有三方元气护体,恐怕也要给众修士碾压地抬不起头来。
可惜,他心中叫得再响,事态的变化也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就在茫茫云气几乎要沉到火焰上方之时,火圈最中央,一片圆形的金属升了上来,直接将云气穿透,到了最上面。
被打穿又在自动修复的云气模具已经没人去关心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新跳出来的玩意儿上,在其最中央,与火圈整体截然不同的焰光在燃烧,极致幽暗的颜色,非常醒目。
但人们的目光锁定的,不只是这些,还有在焰光之下,那平滑的金属表面上,沁下的一道幽碧痕迹。
元始魔主魔识留痕……
魔识留痕只有一指宽,两分来长,就像是金属本身的沁色,看不出什么玄妙,幽暗焰光就依附在痕迹之上,下端拉长,焰尖聚在一起,形状并不是那么自然。
而就是这焰光之中,还有别的东西。
余慈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里面的古怪。那是一颗水银般的颗粒,只有绿豆大小,通体呈银白色,乍看是一颗金属珠子,仔细观察便能看出,其总是在固态和液态之间往来变化,也在金属面上滚动,却始终不曾越过幽碧痕迹,亦即焰光的边缘。
半边照神铜鉴穿透了云气模具之后,还在上升,顶着那一簇火光,还有火光中不停滚动的颗粒,大约到余慈胸口位置,终于悬浮不动。
这个位置,正好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上面的古怪模样。
此时……起风了!
余慈清晰地感觉到,有无形的风旋,切过他面颊,也卷起袍袂,微微作响。这样的风力,相当不弱了。
可众多修士对峙之时,各自气机沉压,空气都难以流通,风从何来?
余慈眼皮跳了两下,他看得清楚,也感应得明白,气流旋动的中心正是那一簇幽暗焰光,制造这一切的直接原因,则是两股不断被抽吸、流动、损失的力量。
一股来自于柳观;另一股,来自于狄郎君。
狄郎君没有情绪可言,但眼前柳观的表情,却是极其微妙。
那张狼狈而又极是狰狞的脸上,所有的纹路都僵硬了,唇线、鼻翼、眼角三处沿伸出来的纹路和鼓起的肌肉群,与殿中的光线结合,形成了几片黯淡的区域,拼合在一起,其含义大约是……
恐惧?还是贪婪?
殿中的风力漩流越来越强,以至于每个人都能看到,以照神铜鉴上那簇幽暗光焰为核心,形成了一个翻卷云气尘埃的旋涡。但数息之后,漩涡中止,因为柳观用秘法锁住了气息外泄,狄郎君压过来的森寒魔意,也给抽吸一空。
它只对魔门法力感兴趣?
作为最接近宝镜的人,余慈想伸手去碰一下,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指尖碰到宝镜,虽是隔着一层三方元气,还是感觉到,温度比正常要高很多,而且整块“金属”都在抖颤,幅度非常之小,但震速极快。
然后,他略微下腰,探了一下几乎要沉在地面上的云气模具,上面同样有温度,这不是被火烤的,而是有某种巨大的力量,通过云气模具,通过镜子传导,然后集中到中央魔识留痕之上,然后在幽暗焰光中燃烧。
其传输的轨迹,余慈把握到了。力量的源头是……狄郎君!
这也解开了之前的一个谜题——幽暗焰光的燃烧,终究是有“燃料”的,提供燃料的,正是宝镜、模具、九真仙宫、东华虚空这么一个与之难以相融的庞大整体。
此类传输应该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是柳观和狄郎君在殿中交锋,力量显化,使这份传输摆在了明处。
余慈突然发现,他对此间事态的某些理解,应该要修正了。
也就是在此刻,也许是燃料的传输积累到了某一界限,也许是整体的反应到了某个层次,也许是众修士的视线太过热切,半边照神铜鉴正中央,幽暗焰光之中,那如液滴,又似金属的颗粒,突然就发生了变化。
颗粒银白的色泽竟是渐渐转暗,像是烧化了一层糖皮,露出了本色。
那是漆黑、深沉到极致,以至于几近于透明的颜色。
余慈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给吸引过去。
他看这颗粒,只觉得那颜色深沉到极致,已经没有了界限,不自觉就忽视其体积大小,就像是域外的深邃虚空,可以认为“幽暗”是边界,但也可以认为那只是更广袤虚空的开始。
这感觉未免虚无,可再进一步去看,那里的漆黑颜色又是如此浓重,层层叠叠,像是咆哮奔涌的墨浪,又是熊熊燃烧的乌火,充盈着动感和灵性。
真是奇妙。
余慈心中感叹,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可心念一动,却是猛地僵住。
世界瞬间就变得不同了。
他的眼珠可以转动,但所到之处,尽是层层墨染,像是被域外星空侵蚀,辨不清前后左右,分不明上下四方;他的神意也能流动,但不管怎么变幻,都被幽暗的火焰附蚀,所到之处,整个世界都像是燃起了火,所有的一切都在漆黑的火焰中毁灭。
天地陷入无尽之幽暗;万物毁于暗昧之火焰;只有纯粹而无边的绝望,周覆一切、掩盖一切、渗透一切。
而就是在这纯粹的绝望中,有恢宏无量之音,往复奔来。那是亿万生灵在绝望中的呼号,又是绝望至于极处,抹消了沉沦和自在边际的混沌赞颂:“高妙无上统天大化元始天魔王,高妙无上统天大化元始天魔王……”
“妙你娘亲啊!”
心内虚空法域嘭然张开,自屠灵狱而上,人间界、承启天、星辰天、平等天直至大罗天,一层层灵光闪亮,一道道气机颤鸣,最终汇聚一处,化为浑圆金灿之符珠,光华四射,横弥六合,不留半点儿死角。
余慈居于正中,呆怔半晌,冷汗遍体而下:
“本源之力……元始!”
大殿中,真的遭了一场灾厄。
当余慈从那噩梦般的魔意侵蚀中挣扎出来之时,便看到大殿中,已经有人在惨叫挣扎,全身上下都腾起了幽暗的火焰,从里到外,烧个通透。
这是魔火焚身,是最典型不过的走火入魔!
余慈记得,此人正是跟过来凑热闹的散修之一,就在他心脏跳上三五下的空档里,那一位已经被魔火烧化成灰……不,连灰烬都没剩下来,全身筋骨元气,尽都化入魔火,投向照神铜鉴中央那一团幽焰之内。而消化了一整个长生真人的“燃料”,甚至没能让焰光晃动哪怕一丝。
祁白衣低啸一声,剑光迸射,裹着他那边所有人,直接撞破了正殿的外壁,遁了出去,竟是一刻也不敢在殿中多待。
而在祁白衣出手之前,余慈已看到,雷同豪双臂交叉,挡住自己的视线,但半身之上魔火吞吐,销蚀元气,分明也着了道,亏得八景宫和清妙宗都是玄门巨擘,对抗魔劫自有一功,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祁白衣这是把雷同豪给救了,还有他那边的鬼神剑、道华、胜慧等人,或多或少都遭遇冲击,多亏祁白衣反应神速,如若不然,恐怕还要栽上一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