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玉儿还没走出书房,武英殿就来消息,年前多铎前往镇压叛离喀尔喀的蒙古苏尼特部腾机思、腾机特等人,多尔衮十分重视这件事,要亲自前往喀尔喀一趟。
玉儿对苏麻喇说,大清入关之后,蒙古就开始蠢蠢欲动不太平,所以她才接二连三将阿图阿哲嫁过去。
此番腾机思叛逃失败,给策动此事的喀尔喀贵族沉重打击,他们必定以为同卫拉特建立联盟之后,就可以一致抵抗清朝的征服,将已归附清朝的漠南蒙古贵族拉到自己一边。
但没有想到,第一次与大清的对抗,就以失败告终,多尔衮之前就代表福临下旨严厉斥责喀尔喀诸汗王,但突然决定亲自前往喀尔喀,接受他们的谢罪,想必是为了玉儿。
摄政王府里,齐齐格得知多尔衮要去喀尔喀,自然就命下人为王爷打点行装。
传话是说摄政王明日启程,可多尔衮自己突然跑回来,关了卧房的门告诉她,他要秘密送太后去科尔沁,大部队明天出发,而他今天就要送皇太后去。
齐齐格愣了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丈夫,多尔衮却坦荡荡地对她说:“阿哲快不行了,倘若真的救不回来,让孩子走之前,看一眼她额娘。”
“我知道了。”一句话便触动了齐齐格的心,阿哲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除了不能养在身边外,感情上不比东莪差,在孩子的生死面前,她不愿去多想多尔衮和大玉儿之间的事,放眼八旗上下,能帮大玉儿做到这一步的,只有多尔衮。
“虽然可以堂堂正正地去,但你知道,阿哲不过是个嫁出去的女儿,在宗亲大臣的眼里不值一提。太后若是劳师动众回蒙古看望女儿,他们背地里指责太后的不是,她不会在意,可她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被人挖苦诅咒,齐齐格,你明白吗?”
多尔衮很努力地解释,他知道这件事就算引起齐齐格的怀疑也是活该,但蒙古传来的消息,阿哲快不行了,他心疼孩子,更心疼玉儿。
“你别说这么多了,赶路要紧。衣裳都包好了,你拿着走吧,可路上千万小心,你知道的,多少人想要你的人头,别害了自己也害了玉儿。”齐齐格豁达,从一旁将衣衫包裹塞给丈夫,“我会时不时进宫去看看,好叫外人看着,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多尔衮给了妻子一个深深的拥抱,捧着她的脸颊,亲吻她,齐齐格反而嗔怪:“磨蹭什么呢,赶紧走,玉儿的心早就飞到孩子身边去了。”
“我走了。”多尔衮抓起自己的衣裳包裹,出门丢给随身的侍卫,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看着丈夫匆匆而去的背影,齐齐格叹了口气,扶着门疲惫地转过身,摆在她面前两条路,就看她自己怎么选。
但她早就想好了,她不选。
在多尔衮的秘密安排下,明面上太后被接回永寿宫养病,实则玉儿早就离开了紫禁城。
宫里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哲哲便是永寿宫里的下人,和玉儿最信任的太医,但哲哲也是等苏麻喇转告后才知晓,哲哲便说,由她去向福临解释。
乾清宫里,福临怔怔地看着嫡母,问她:“额娘为何不大大方方地去,朕也可以去,您也可以去,大清的公主病了,难道还不许人探望吗?”
哲哲道:“若是大大方方地去,准备车马仪仗,就要两三天,你姐姐的病,未必等得起两三天。”
福临背过身道:“那就轻车简行,总好过这样偷偷摸摸。”
哲哲蹙眉,但耐着性子道:“轻车简行,会损了皇家颜面,叫人看来,大清天家威仪不过如此。福临,行事不可想当然,你怎么能说你额娘是偷偷摸摸?”
“是,儿臣错了。”福临转过身,低着脑袋,“儿臣会保守秘密,等额娘归来。”
“福临,你为什么对你额娘有敌意?”哲哲索性点破孩子的心事,“你从头到尾没担心过你姐姐的生死,也不担心你额娘出门是否会有危险,你却对我说,他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福临,你在想什么,能告诉皇额娘吗?”
福临咬着唇,摇了摇头,什么话都不肯说。
哲哲蹲下来,如今孩子个头长高了,蹲下来要抬起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她在福临的眼中看见了彷徨和恐惧,孩子强硬的态度下,其实藏着一颗害怕的心。
“福临不怕。”哲哲不愿再多说什么,待玉儿归来,让他们母子好好谈一谈,她抱着福临,轻轻抚摸孩子的背脊,“额娘很快就会回来,姐姐不会有事的,福临不怕。”
“皇额娘……”
“嗯?”
“我好没用,我做皇帝,可我什么都不能为你们做。额娘要我保护姐姐,可姐姐病了,我都不能去看她。皇额娘,做皇帝到底有什么意思?”
“为了天下更多的人可以安居乐业家人团聚,你现在看不见,等有一天你看见天下人因为你而活得好,你就能明白做皇帝的意义。”哲哲捧着福临的脸,温柔耐心地说,“福临想哭,就哭吧。”
福临眼中含着泪:“我不要哭,我不能只会哭,我不要哭……”
此时此刻,大玉儿已经策马奔腾在去往科尔沁的路上,到达科尔沁后,她留下,多尔衮继续去喀尔喀。
他为玉儿准备了马车,可玉儿说马车跑得慢,颠得更厉害,她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只想去看她的孩子。
前后有二十几个人的一支队伍,倘若当真半路遇袭,多尔衮并不能保证可以护着玉儿全身而退,但玉儿在上马前就对他说,哪怕死在路上,她也不会后悔。
她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在盛京的时光,又变回了那骄傲勇敢的庄妃娘娘,玉儿还没老,紫禁城困住她的自由,从未困住她的心。她更没有允许自己的身体变得笨重慵懒,策马疾行的辛苦,多尔衮不在话下,她一样也受得起。
两地相距千里,座下的马匹,无法一口气从北京跑到科尔沁,沿途换了无数次马,每次换马的时候,才会休息一两个时辰,连多尔衮的侍卫都不得不私下问他,太后撑不撑得住。
离开京城的第四天,所有人都疲惫至极,在多尔衮的强行要求下,玉儿终于答应留宿一夜,在一户农家落脚,多尔衮让农家为玉儿准备足够的热水,让她洗漱。
此行只有大玉儿一个女人,出生起就事事被人伺候的她,还是头一回自己来料理所有的事,农家的老妇人看见玉儿白嫩纤细的手上,磨了一层血泡,心疼地找来银针,为她将血泡一一挑开放出脓血。
因为疼,因为担心阿哲,大玉儿落泪了。
“您这是要去哪儿?您是贵族家的夫人吧?”老夫人笑盈盈道,“瞧着年纪也不小了,手还这么嫩,必定是一辈子没干过活儿。”
“我要去看我的女儿,她病了。”大玉儿抬手擦眼泪,“让您看笑话了。”
“不笑话。”老妇人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伤口,“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有力气赶路了。”
大玉儿颔首谢过,又笑道:“人人见了我,都夸我年轻,您一眼就看出来,我年纪不小了?”
老妇人眯眼看着玉儿,慈祥地说:“眼睛啊,孩子,眼睛不会骗人的。”
“玉儿?”门外传来多尔衮的声音,“他们打了野鸡来烤,你吃一点可好?”
老妇人颤巍巍起身去开门,从多尔衮手里接过烤好的野鸡,多尔衮顺手又塞了两大块银子给她,可老妇人笑道:“军爷,我们这小地方,银子用不了,您自己留着吧。”
大玉儿起身出来,对多尔衮说:“日后再来报答大娘吧,不急于眼下,你们也早些休息,明天天一亮就赶路。”
第332章 你睁眼看看额娘
多尔衮眼中,玉儿满脸的疲倦憔悴,他多希望玉儿能留在这里休息几天,他们用四天走了常人几乎八九天的路,再这样下去,只怕还没见到阿哲,玉儿先倒下了。
大玉儿猜透他的心思,微微含笑:“我没事,你放心。”
老妇人看得出来,这一对不是夫妻,也看得出来,他们的地位显然是女的更高一些,想必是从京城来的达官贵人家的夫人。
还有,这军爷看待夫人的眼神……
“我去村头打两碗米酒来。”老太太放下吃的,拢一拢脑袋上的头巾,“你们稍等。”
多尔衮道:“我们赶路,不喝酒,您不必费心。”
老妇人笑道:“米酒不醉人,就暖暖身子。”
她蹒跚而去,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来回且要有些时候,大玉儿转身回到屋子里,坐在炭盆边取暖,对多尔衮道:“将来派人到这里照应照应,再有问老太太可有儿孙,若是有出息的人,给他们谋个差事也好。”
多尔衮道:“我自然会安排,你放心。”
他走近几步,看见了玉儿手上缠着纱布。
前天就发现,玉儿的手掌磨出了血泡。纵然这么多年她没有荒废自己的身体,可日夜赶路的辛苦,除了多尔衮这些一辈子行军打仗,早在手上磨出厚厚一层茧子的人,常人都难以承受,更何况玉儿一生养尊处优,从没受过苦。
“我没事。”大玉儿晃了晃手,指着一旁的烤野鸡,“拿来给我吃,正好饿了。”
多尔衮把手擦了擦,徒手撕了一只鸡腿递给她,玉儿笑道:“你也吃,我吃不完。”
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肉,吃不出什么味道,只知道努力吃下去,她才有力气回科尔沁,还有两三天的路,她要撑下去。
“别噎着,慢点吃。”多尔衮捧起一碗水递给她,“喝点水。”
玉儿伸手接过,手和手触碰在一起,多尔衮却下意识地放下了茶碗,将她伤痕累累的手捧在掌心。
“你别这样,我没事。”玉儿放下食物,将自己的手抽回,垂眸道,“这次的事,齐齐格会怎么想,再如何解释,也不管用了吧。”
“我说的,她都信了。”多尔衮道。
“你当她是傻子?”玉儿苦笑,“她那么聪明,她不是信你,她只是选择信你。”
“那也没办法。”多尔衮说,“我对不起她。”
“为什么要对不起她,为什么偏偏是我?”大玉儿眼中浮起泪光,“可若不是你,皇太极一死,谁又能保护我。你看你当时只不过在赫图阿拉没来得及赶回来,豪格就差点杀了我,多尔衮,倘若这辈子,你不曾喜欢上我,是不是会和豪格一样,杀了我?”
多尔衮点头:“会,你和福临可能都活不了,因为我要做皇帝。”
大玉儿长长一叹:“皇太极就那么走了,他是不是知道,因为有你在,我不会受委屈?”
多尔衮倒是很冷静:“他的身体不好,他到尽头了,你非要认为他是丢下你去找海兰珠,只会一辈子痛苦。倘若没有海兰珠出现过,皇太极走了,你也就不会这么想。”
玉儿摇头:“我们都在说痴话,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倘若。不提了……”
她重新拿起食物,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一时噎着了,多尔衮立刻将茶水送到她嘴边,一手抚摸她的背脊,为她顺气。
大玉儿缓过来,已是眼眉通红,迷茫地看着多尔衮,他们靠的那么近,多尔衮只要低头,就能触碰到玉儿的脸,吻上她双唇。
在这里,不受任何拘束,他可以毫不顾忌地做他想做的事。可他对玉儿的情意,虽然炙热时会压抑不住情欲,但这么多年,他爱的是这个女人,不是她的身体,他一直渴望能得到的玉儿,也绝不是她的身体。
“多尔衮,我在利用你啊,你知道吗?”大玉儿泪眼朦胧,她累了,倦了,她快要撑不住了,“你何苦来的?就不怕这辈子,也得不到一点回报吗?”
多尔衮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不要回报。”
炭盆烧的火热,阻挡了屋外的寒冷,他们彼此的呼吸渐渐变得不安稳,玉儿的眼泪和无助,刺激着多尔衮每一滴血液,他到底是松开了手。
“我并没有完全被你利用,我们互相都把刀刃抵在了彼此的咽喉。”多尔衮说,“就看是谁,能先狠心刺下那一刀。玉儿,我这辈子若不能做皇帝,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你。但这个原因,我不会后悔,不会不甘。”
“齐齐格怎么办?”玉儿道,“她现在可能正在家里哭,她所有的痛苦,我都能体会。”
“她会有自己的选择,而我,不是皇太极。”多尔衮起身,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玉儿,谢谢你没有推开我。”
“可我是在利用你,多尔衮,你清醒一点。”玉儿的情绪很激动。
“我自己会判断,我也不是傻子,我很清醒。”多尔衮轻松地一笑,把鸡肉又塞进她手里,“多吃点,明天我们继续赶路。”
“你就是傻子,是疯子……”玉儿痛苦极了。
多尔衮猛地抱住了她,紧紧将她箍在怀里:“有我在,别怕。”
大玉儿的情绪彻底崩溃,她担心病重的女儿,也惦记被伤害的齐齐格,她无依无靠,别无选择,唯有多尔衮,可她却不断地利用他伤害他。
“我的孩子,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孩子做错了什么?”她第一次,在丈夫以外的男人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屋外,打来米酒的老妇人,隔着门就听见了女人的哭声,她轻轻一叹,将米酒放在院子里,又转身走了。
三天后,大玉儿终于赶到了科尔沁。
蒙古以游牧为生,家乡对于她而言,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并不会像盛京北京这般,有固定的街道房屋。但蒙古包带来的记忆,深刻在她的骨血里,一踏上这片土地,所有的一切都熟悉了。
此时此刻,连多尔衮要去喀尔喀的消息,都还没传到科尔沁,但大玉儿已经到了,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她和多尔衮的出现,慌忙去禀告各位亲王台吉。
玉儿被领路到了阿哲所住的蒙古包,早就在这里照顾妹妹的雅图和阿图得到消息从蒙古包里跑出来,一声“额娘”后,便在她怀里哭成泪人。
病榻上,虚弱的小公主睁开眼睛,看见母亲时,阿哲呆住了。
母亲满身尘土,发髻被风吹得凌乱,她白嫩的肌肤都皴裂,手上缠着纱布,鲜血从纱布里透出来,干涸成黑褐的血迹。
阿哲知道,科尔沁离北京有多远,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