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皇宫并不大,一件事要传,几个时辰足以人人皆知,可正如扎鲁特氏所言,哲哲将大玉儿保护得太周全,她不愿侄女知道的事情,大玉儿可以永远被蒙在鼓里。
这件事,外头的闲言碎语,始终没传到大玉儿跟前,突然被说破,被指名道姓地说亲姐姐半夜去会自己的丈夫,大玉儿傻了。
“对面那个女人说的。”大玉儿爬起来,委屈巴巴地看着姐姐。
海兰珠的心,扑扑直跳,她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她的话,你能信?我去凤凰楼做什么,当然没去过了。”
“真的?”大玉儿凑近些,看着姐姐美丽的容颜,“姐姐,是她要挑唆我们,是不是?”
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了,海兰珠并没有想好,到底该否认还是解释,结果话已经冲出口,现在再改,妹妹一定更糊涂更迷茫。
“那种人,不要理睬她。”海兰珠硬着头皮,努力圆谎,“玉儿,你信姐姐吗?”
“我当然信。”大玉儿窝在姐姐怀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玉儿?”
“姐姐,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哥哥送来吧。”大玉儿笑得凄凉,“估摸着那会儿,他恼怒阿玛早早把你嫁出来,姐姐才是我们科尔沁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女人就应该嫁给最伟大的英雄,嫁给皇太极。可惜姐姐已经嫁人,于是只能把我送来了。”
海兰珠不言语,可她能感受到妹妹身上的悲哀。
“哥哥对我说,要给皇太极生儿子,哥哥说我到盛京来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给皇太极生儿子。皇太极做了大汗后,哥哥特地跑到盛京来,当着姑姑的面问我,夜里能不能伺候好大汗,要我千万别忘了自己的使命。”大玉儿呵呵笑着,“真可笑,姐姐,我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
“好在你爱上了大汗,大汗也喜欢你,不算太糟糕不是吗?”海兰珠唯一能用来安慰妹妹的,只有这一句。
“姐姐你知道吗,我每次和大汗恩爱后,都会把脚搁在被垛上,你看我睡觉的地方,这么多的被子和枕头,是姑姑说,这样子才容易有孩子。”大玉儿眼中含着泪,将被子扯过来,痛苦地说,“可是皇太极他很生气,每次见到我这么做,都会对我发脾气,生阿哲前,那么冷的晚上,他气得直接摔门走了。”
海兰珠愣住了,这些话,玉儿可没有在信里说过。
大玉儿道:“我好不容易才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对他撒娇对他发脾气,我本来以为那样会很假很尴尬,可竟然觉得心里好踏实,突然之间,我不再是个生孩子的工具,我真正成了他的女人。”
海兰珠点头:“玉儿,大汗很喜欢你。”
大玉儿紧紧盯着姐姐的容颜,她的心又在一瞬间硬的像石头:“姐姐,你答应我,绝不能做皇太极的女人。”
海兰珠呆住了,不做皇太极的女人,是她一直对姑姑重复的心愿,可为什么妹妹此刻要自己发誓保证,她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额娘、额娘……”
却是此刻,阿图哭着跑来找娘,语无伦次地说着姐姐打架,大玉儿再顾不得什么,立刻跑出去找雅图。
找到女儿的时候,雅图正被按在地上,比她大两岁的四阿哥叶布舒,骑在妹妹身上抓她的头发打她的脸,边上只有跟着叶布舒的奴才,竟然一个都不敢上前拉开。
大玉儿将雅图抢回怀中,含怒瞪着被她推在地上的叶布舒,恨不得把这小子掐死,可他到底是皇太极的儿子。
雅图哭得伤心欲绝,大玉儿怎么哄都停不下来,惊动了哲哲,甚至惊动了皇太极。
皇太极一向娇宠女儿们,听闻叶布舒竟然对妹妹动手,正遇见豪格从前线归来,劈手拿下他的马鞭,亲自去把儿子抽了一顿。
颜扎氏吓得魂飞魄散,皇太极离去后,看着儿子几乎被抽烂的屁股,她还不敢哭出声,捂着嘴瑟瑟发抖,其他几位庶福晋在门前张望,都是不敢多嘴。
侧宫里,雅图窝在额娘怀里呜咽,因为害怕而不敢睡,苏麻喇打听来说,四阿哥被大汗狠狠打了一顿,用马鞭子抽的。
大玉儿拍哄着女儿,冷冷道:“不必管,那个女人本就颠三倒四,能教出什么好儿子。”
苏麻喇说:“格格,咱们是不是该问问,为了什么打起来,别叫他们占了理。”
大玉儿不屑道:“占什么理,大汗若是要跟他们讲理,会去打叶布舒吗?男孩子又是哥哥,这才多大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是雅图不对,他也不能把妹妹打成这样,叶布舒这样歹毒,长大了还了得?”
海兰珠抱着阿哲坐在一边,轻轻擦去小娃娃的口水,再看看边上睡的正香的阿图,妹妹的话戳到她心里去,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叶布舒将来,也会变成吴克善那样的人吗,可以恶毒地杀了亲妹妹腹中的胎儿。
想来,皇太极果然是了不起的人,是非黑白,在他心里那么正。
海兰珠心里一颤,想到大玉儿要她保证,不要成为皇太极的女人,这话还说不说了?她还要不要主动去向妹妹提起?
可是,大玉儿好像忘了,之后一整天,哄着雅图形影不离,直到把女儿哄高兴了,她才松口气。
海兰珠再与妹妹说话,早晨那件事,她仿佛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而孩子们打架的事,既然皇太极出面,哲哲就没有管,只是另外把五阿哥硕塞叫到清宁宫,私下给这个亲娘早逝的孩子讲讲道理。
且说五阿哥出生不久,他的母亲侧福晋叶赫那拉氏就撒手人寰,人人都以为,大福晋会把五阿哥养到自己膝下,可她却只是命保姆嬷嬷们照拂孩子,自己偶尔过问关心,丝毫没有要抱养的意思。
于是外人都明白,科尔沁还在等他们的女人生儿子,大福晋生不出,玉福晋来生,玉福晋生不出,再送女人来。
此番大福晋和玉福晋又接连生下两个女儿,这不,海兰珠来了。
又是闹腾的一天,入夜时归于宁静。
海兰珠回到自己的屋子,途径颜扎氏的窗口,那里头还亮着灯,颜扎氏正笨拙地为儿子上药,叶布舒的嘴里塞着布团,不让他哭出声。
隐约能看见孩子身上的伤,皇太极打得也太狠,她轻轻一叹,可回过身,高大的男人竟然站在她背后,神情闲适地看着她。
“大汗……”
海兰珠屈膝行礼,不自觉地往后退,皇太极也不言语,径直进了颜扎氏的门。
里头传来女人的哭声,海兰珠循声望去,只见颜扎氏跪在塌下捂着脸哭。
但皇太极没理会她,先看了看儿子身上的伤,而后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今天的事,就算是雅图不对,叶布舒也不能这样打妹妹,雅图的脸都被他抓破了,你平日是怎么教的?记住,这样的话,我只对你说一遍,我希望我的儿子,能把他们的姐妹捧在手心里疼,将来长大成人,送姐妹出嫁,就要让夫家的人明白,她们是有兄弟撑腰的。如果连这件小事都做不好,连自己的姐妹都不能保护,将来怎么跟我打天下,不过是个窝里横的窝囊废,他若再敢对姐妹动手,我就废掉他的胳膊。”
颜扎氏吓得浑身颤抖,连连保证她会看好儿子,海兰珠在外头听得内心澎湃,倘若二十多年前,阿玛也曾这样教导吴克善,她腹中的孩子,就能平安来到人世。
越想,越悲哀,说到底,她的命太苦。
转身走开几步,便也听得靴子踩地的脚步声,皇太极出来了,海兰珠回眸,大汗也正好看向她。
月色朦胧,两处身影都不清晰,海兰珠端正地欠身行礼,再抬起头,皇太极已经走了。
她怔怔地站在屋檐下,直到宝清来催她,才恍然回过神。
宝清笑呵呵:“兰格格,咱们宫里热闹吧,大福晋从前说,成天见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听说明朝的皇宫有咱们十多倍的大,将来要是去了那里,难道鸡零狗碎的事,也要多十几倍不成。”
海兰珠没听进去,只淡淡地说:“是啊,玉儿也说,明朝的皇宫很大很大。”
宝清笑道:“将来大汗带兵入关,咱们去了明朝的皇宫,您也一定再来玩儿,奴婢还伺候您。”
海兰珠颔首:“我一定来。”
可是,她现在,该去哪儿?
几日后,皇太极为哲哲一行人,安排去赫图阿拉游玩,顺便代替他祭奠祖先,赫图阿拉是大金发源之地,努尔哈赤曾在那里建造宫殿,后迁都至盛京,那里只留几位祖辈看守。
齐齐格得知大福晋和玉儿她们要出游,若是从前,她必定跟着走。可如今多尔衮在家,她怎么舍得离开,于是只进宫来问候一声,要玉儿给她带些好吃的回来。
齐齐格也听说前几天,四阿哥和雅图打架的事儿,瞧见雅图脸颊上的抓痕正结痂,心疼不已,搂着雅图说:“叫十四叔教你学摔跤,我看看还有谁敢欺负你。”
雅图当了真,竟然对大玉儿说:“额娘,我不要去赫图阿拉,我要去十四叔家里,我要跟十四叔学摔跤。”
第061 救美
齐齐格没察觉孩子的认真劲儿,还玩笑着说:“成啊,雅图跟婶婶回家去。”
谁知雅图是当真的,到了出发的那天,她哭着闹着不肯跟大人们去赫图阿拉,皇太极来送行,她抱着阿玛的腿说,要跟十四叔去学摔跤。
哲哲嗔道:“都怪齐齐格吓许诺,小丫头当真了。”
皇太极宠溺女儿,见到她脸颊上的伤痕,更是心疼,问她:“学摔跤很苦,雅图怕不怕?”
小姑娘已有几分帝女贵气,仰着脑袋说:“不怕,我是阿玛的女儿。”
皇太极大喜,看向玉儿:“留下雅图,你舍得?”
大玉儿笑道:“阿玛宠着呢,额娘自然是靠边站的。”
她朝雅图招招手,把女儿叫到跟前,叮嘱了好些话,便让乳母嬷嬷们抱走,一会儿送去十四贝勒府。
皇太极要哲哲路上小心,亲手搀扶妻子上马车,目送一行人出了皇宫,才回十王亭。
宫苑里,扎鲁特氏从侧宫出来,站在空落落的院子中央,望着静谧无声的清宁宫和大玉儿的侧宫,幻想着将来如何在这里当家做主。
她的表姐急匆匆赶来,拉着她说:“你做什么,又不是都走光了,还有那么多眼睛盯着呢。”
扎鲁特氏冷笑:“是她们自己要走的,别怪我不客气。姐姐,等我在这里站稳脚跟,你跟着我一样有好日子过。姐姐,科尔沁的气数,该到头了。”
就在哲哲和大玉儿姐妹离开盛京的第二天,扎鲁特氏从她姐姐的屋子搬出来,住到了边上空着的侧宫,紧挨着大福晋的清宁宫,再差一道诏书,她就是皇太极名正言顺的侧福晋了。
且不说四座侧宫在位置上是否有地位尊卑的差别,但能住到这里的女人,在大金的地位已然明确。就算在贝勒大臣们的眼里,扎鲁特氏姐妹俩,也是受尽恩宠。
庶福晋们趁着哲哲和大玉儿不在家,纷纷来巴结新人,颜扎氏为了自己的儿子被鞭打,早就恨死了那姑侄俩,见扎鲁特氏新近得宠,便是走动得很殷勤。
这一切,皇太极不闻不问,旁人自然也不敢多嘴,只看着扎鲁特氏一天天得宠,在宫里对人颐指气使。
有意思的是,雅图到了十四贝勒府,跟着多尔衮和齐齐格玩耍两天,忽然醒过味儿来,额娘不在身边。
于是无心再学什么摔跤,哭哭啼啼地缠着齐齐格,要找她额娘去。
齐齐格哄了半天也不管用,抱着雅图冲到宫里来,多尔衮闻讯从正白旗亭赶到宫门前,只见妻子着急地抱着哭泣不止的小侄女。
“你跟大汗说去吧,我真是没法子了,她哭了两个时辰,这丫头跟大玉儿一样的倔啊。”齐齐格累得够呛,把雅图塞给多尔衮,“请大汗做主吧。”
多尔衮也是哭笑不得,抱着雅图走过十王亭,皇太极刚巧从大政殿出来,雅图挣扎着从十四叔怀里下来,跑向她阿玛。
皇太极听多尔衮说完缘故,抱着女儿拍拍她的屁股,宠溺地问:“是谁自己要留下的,都忘了?你不学摔跤了?”
雅图呜咽着,软绵绵地撒娇:“阿玛,我要额娘,要额娘……”
哲哲一行要十月初才回盛京,哄了今天,哄不了明天,小孩子懂什么,找不见亲娘了,自然要哭闹。
皇太极对多尔衮说:“你们家惹的麻烦,你来解决吧。”
多尔衮愣了愣:“大汗,这?”
皇太极道:“你带上齐齐格,把雅图送去赫图阿拉,路上小心。”
多尔衮咽了咽唾沫,这算什么事,他这里的军务朝务,都不管了?
皇太极却吩咐:“正好,祭奠的事,你去帮帮哲哲,别叫那里的人笑话。”
雅图听说要去赫图阿拉,立刻不哭了,皇太极逗她:“真是跟你额娘一样,下次再不听话,阿玛可要生气了。雅图啊,就算是女孩子,也要言出必行,不能失信,知道吗?”
小丫头哪里懂,嘿嘿笑着,抱着阿玛亲了亲,欢欢喜喜地嚷嚷着:“去找额娘,去找额娘。”
赫图阿拉王城里,哲哲带着两个侄女,早已安置下,这里是大金发源之地,大玉儿刚嫁到盛京那年,跟着来过一趟。
这一回再来,隔了十年,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不知事的小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