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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不过,皇帝现在的状况确实在刘煜的意料之外,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刘炘,刘煜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待煜亲王靠近床头,艰难睁开眼睛的冀州皇帝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阿……阿煜,你来了……”
  他说话声虽轻,但以刘煜的耳力还是能听得很清楚,所以也不会错过对方那种既了然又无奈的语气……就好像不是刘炘自己把煜亲王叫到京中,而是刘煜不请自来。
  刘煜从来没有指望会在他这里感到舒服,而且刘炘本人再讨人厌,但他对煜亲王府,多少还是有点作用的——起码他生的两个小老虎,可以讨小大夫的欢心。
  看在他煜亲王府后继有人的份上,刘煜没有跟一个将死之人再去计较什么。
  床榻上的帝王已经如风中残烛,可当他见到煜亲王的时候,眼中又有光亮汇聚,明显恢复了几分清明,脸上也带上了几分神采。
  但这份清明和神采却不像是什么好事,反倒有种回光返照的不祥之兆。
  见刘煜一如往常的沉默,皇帝竟然笑了笑,但平日里还算温和的笑容放在那张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脸上,只有说不出的诡异。
  过了一会儿,帝王好似又恢复了些力气,他吃力地开口叹道:“阿煜啊,若再……再不跟朕……说几句……话,恐……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这话听起来简直大不吉,刘煜闻言皱起眉头,语气严肃地道:“陛下好生休养,并非全无希望。”
  就像不明白为什么刘炘会在这么短的时间病成这样,煜亲王也不相信,刘炘会这么容易放弃。
  然而,冀州皇帝似料到煜亲王会这么说,因为这些日子,他听了无数类似的话。
  他没有与之再多说什么,而是让内官周旗向外传旨,令在偏殿候旨的大臣进内殿。
  宫人和太医们立刻意识到:陛下这是要拟遗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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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炘这皇位宛若天上掉的馅饼,但却并非那么容易入口——因为厉皇帝驾崩的时候,给他留下的,基本是个烂摊子。
  他们的父皇敬皇帝乃是守成型的帝王,新的功绩没有留下多少,生平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把皇位传给了刘焜。
  这个决定,致使冀州在之后短短几年中,迅速陷入民不聊生的境地。
  由于厉皇帝好杀虐,连皇族子弟都没能逃过噩运,几年间冀州土地上死了不少人,朝中文武大臣“更新换代”的速度极快。
  有的皇帝喜欢任人唯亲,有的皇帝讲究任人唯贤,但厉皇帝则是真正的随心所欲。
  后世的人谈论这个时期,都一致觉得要在厉皇帝手底下讨生活,聪慧狡黠没用,憨厚忠心没用,貌若天仙也没用……谁要想办法猜到帝王心思,还不如求神拜佛来得实在。
  被刘焜这么一折腾,敬皇帝时期的老臣要么告老离朝、要么因为耿直谏言丢了性命或发配流放,真正留给刘炘的能臣,已经所剩无几。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刘焜的存在,诸如外戚徐家和京中其他一些颇有底蕴的世家也暂时蛰伏起来,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他们扩张势力,让刘炘初掌朝政的时候能够松口气。
  不过再怎么松口气,徐家总是刘炘绕不过去的坎,且不说徐太后还把持后宫,就连他膝下唯一的儿子也是徐氏女所出。
  那时候他一旦立太子,自己对徐家来说就不再有意义,可以尽早功成身退了。
  刘炘所能做的,而且一直做得极好的,就是小心翼翼掩藏自己的杀意。
  他想尽办法将徐家捧得高高的,不断助长其野心和欲望,同时蒙蔽他们的眼睛,然后再一步步把徐氏引到断崖旁,亲手把他们推下去,顺便还给自己的岳家送上尊贵的“随葬品”。
  等所有人慢慢回过神来,才发现陛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把朝堂上的烂摊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些曾经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远离朝堂的臣子,看似是因为得罪了徐家而被陛下贬到偏远的地方,但却因此保住了性命,还因为吃了苦头、磨炼了意志、经历了实事而脱胎换骨。
  等徐家一倒,他们被刘炘召回朝中,虽然早已不再青春,但却很容易成为帝王的肱股之臣。
  这是连煜亲王都不得不佩服刘炘的地方——原本以为这家伙把心思都花在对付徐家、对付其他对手身上了,却不想刘炘花了十二年的时间,做了多少别人想象不到、也完成不了的事情。
  正是因为看到混乱多年的朝局渐渐稳定,一些拥有经世之才的能臣也陆续回归朝堂,刘煜才放心带着晓年和简家人回立阳。
  在他和晓年的构想中,或许冀州皇帝还能活好长一段时间,所以荣年和睦年暂时不能以煜亲王之子的身份出现于人前,免得被狡猾的冀州皇帝发现端倪。
  不过这也没关系,他们关起门来过自己和和美美的小日子,只要晓年把他们当成宝贝,那有没有世子之位,想来荣年和慕年应该不会太在意。
  而且照晓年的说法,他们现在还小,未来存在很多可能性——说不定孩子长大了,根本不愿意继承王位,而要做流浪的诗人,那他们也有个十几、二十年用来缓冲。
  他们还在期待至少二十年和睦美满、简单快乐的家庭生活,可刘炘却已经到了拟旨托孤的境地……难道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冀州,又要乱起?
  那他跟晓年、跟简老爷子承诺的事情,何时才能够实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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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州五国茫茫的历史长河中,由于各种天灾人祸,出现过不少少年君主甚至幼年君主。
  这时候,先帝如果还想为懵懂幼子做些什么,那就会为他选择一批顾命之臣托孤,希望所托之人能够全心全意辅佐新帝,不负圣恩。
  通常皇族、外戚和朝中重臣,最容易被帝王看中,做这个顾命之人。
  在四境皆需要皇族镇守的情况下,如今能够留在京中被刘炘寄予厚望的皇族,也就是曾经被厉皇帝托过一次“孤”的摄政王了。
  所以没有悬念,煜亲王应当会再一次获此“殊荣”。
  说起外戚,如果徐家还在,作为新帝皇祖母的娘家,自然要掺和一脚。
  但刘炘不愿受制于人,更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受制于人,所以早早就把外戚的问题解决了,甚至把一些可能威胁到刘荃的皇族,也一并解决了。
  刘荃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在陛下册立太子的时候就已经选妃,如今东宫一个太子妃、两名侧妃的名额都被人占定。
  冀州皇帝显然不打算扶持另一个徐家出来,所以太子的岳家乃书香门第,但族中并无朝臣,是刘炘替太子网罗天下有学之士的棋子。
  刘炘真正要留给太子的,是这些被刘炘召入皇宫候旨的大臣——他们可不仅仅是因为要替帝王拟遗旨,才在偏殿待了好几个时辰的。
  因为这十几年冀州朝廷经历几番变故,人事变动极大。
  煜亲王再看这些被皇帝从那些穷乡僻壤的地方“挖”回来的臣子们,有的还有淡淡印象,有的却已眼生得很,连名字都已经叫不出来了。
  他们鱼贯而入,安安静静地走进帝王的寝殿,刚被任命为尚书令的蔡鹏最为年长,也最得刘炘看重,所以立于群臣之首。
  说来也是一份因果,这位蔡大人出生西境,乃是敬帝时期连中三元的大才子,学富五车,极有才干,年轻时就深得敬皇帝的信任。
  他有一小女儿,也因此嫁入皇家,成为刘焜的侧妃,然而还没活到敬皇帝驾崩,就香消玉殒了。
  蔡鹏对刘焜难解心结,但因受皇命,不得不在敬皇帝大行之后继续辅佐新帝,却始终不得看重,后来被刘焜贬到冀州最西的清县,并于各处蹉跎,再没能回京。
  刘炘继位之后,徐家就怕这种耿直老臣会回到朝廷、与之作对,所以竭力阻止皇帝召回可用之人。
  他们不知道的是,刘炘表面听命,背地里却早早已经与蔡鹏等老大人联系,并为他们的家人提供尽可能的庇护。
  蔡鹏原本已经对朝堂心灰意冷,不愿再回京中,但也渐渐被刘炘诚意打动。
  册立太子之前他就已被刘炘接回京中,后任尚书令兼太子太师,成为名副其实的帝师。
  刘煜站在一旁,看蔡大人因陛下病重而目中含泪、悲痛难忍的模样,不禁想起过往那些顾命大臣的事情来。
  说来也是巧,那些曾被历代冀州皇帝委以重任的顾命大臣,仿佛都中了某种恶毒的诅咒,命运大多不太好,其中能得善终的,都非常少。
  大多是活着的时候被施以酷刑而亡、亲族受到株连,有的则是死后被清算,被掘坟毁尸。
  照理说幼帝继位,得到顾命大臣的教导和辅佐,能够慢慢地知国事、理国事,与他们是有师生之情、患难之谊的,可一方的结果却如此不堪,实在让人唏嘘……
  但其实,这种“连自己性命都顾不了”的情况,并不难解释。
  但凡被帝王选中的顾命大臣,无异于得到了作为人臣最大的荣耀——皇帝将儿子和江山都托付给你了,对你可有多大信任啊!
  这意味着,他们从此登上了权力的顶峰,获得了旁人望尘莫及的地位。
  就像如今的尚书令蔡大人,光禄大夫丁灏,吏部尚书陈雪,还有一干武将,形成了冀州朝廷新的权利核心。
  可人非圣贤,日子一久,难免滋生矜骄之心,觉得自己对于帝王来说,是最重要的臣子、是新帝的老师。
  他们稍许流露出专横强势、左右朝局的意思,就很容易被渐渐长大、逐渐有自己思想主张的年轻君王记恨。
  当一笔笔记在心里,一件件累积起来,不知何时就会变成巨大的仇恨。
  而且权力越大,逢迎和巴结之人也就越多,很容易形成结党之势,这势必对皇帝造成巨大的威胁。
  没有哪个帝王希望看到自己到了而立之年还被几个权臣、几个世家架空,让天下人只知某某而不知帝王,所以这些顾命大臣自然也就成了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说到底,顾命大臣与幼帝的关系,也是一种利益关系——前者辅佐后者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后者则依靠前者处理政务,直到帝王能够亲政。
  所谓以利交者,不要说利尽而交绝,就是利稍衰,都可能交绝生怨,是以君臣之间,极其容易产生嫌隙、猜忌,祸根由此而生。
  甚至有些祸根,根本在先帝托孤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常有先帝明面上颁诏任命重臣辅佐新君,背后却让幼子时刻戒备,警惕这些权臣的动向。
  一旦先帝不放心,继位者就会心有余地,以后但凡这些重臣往不好的方向稍微偏差,新帝就会以“此厮果然如此、父皇诚不欺我”的眼光看他们,越看就越不喜欢。
  当然,有时候还有一个荒谬的可能,导致顾命大臣难得善终……那就是新帝自卑。
  即便真实情况就是由顾命大臣扶保其上位的,新帝也不愿意担上让人扶保的懦弱名声,于是总想找机会用自己的方式向天下表明自己有治国之才,并不需要他人辅佐。
  所以,顾命大臣就成了皇帝试刀祭旗的牺牲品,成全帝王去证明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有做旷古大帝的潜质。
  无论蔡鹏、丁灏等人未来命运如何,此时此刻的他们,都在为自己的伯乐、明主即将逝去而感到悲痛欲绝。
  丁大人比蔡大人还要年长,此刻已有些站立不稳,内官周旗忙让宫侍上前搀扶这位光禄大夫。
  这时候,宫人在帝王的榻边立一案几,尚书令蔡鹏则跪于案前,仔细分辨陛下声音,听他慢慢念出遗诏,再以口复述、执笔记录。
  “吉兴十二年六月初四,奉朕旨意,煜亲王刘煜,乃敬皇之子,与朕同胞,器量纯全,帅冀州神勇之师,匡扶社稷,其功甚巨。蔡鹏志秉忠贞,才优经济,安民察吏,训示臣民,遵旨缮写上谕,悉能详达朕意,为不世出之名臣。此二人者,朕可保其始终不渝,朕万年之后,令其顾命辅佐新帝。另有丁灏,元开,乔成等人,皆为朕之肱骨,同领命。”
  “皇长子刘荃,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吉兴十二年,朕于太极殿召见诸王大臣,面谕以建储一事,亲书谕旨,立刘荃为皇太子之旨也。其后当谙习政事,以增广识见。今即遭大事,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众人听蔡大人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念出遗诏,当听到陛下令皇太子刘荃继承皇位之时,有人不自觉地看向煜亲王。
  ——煜亲王果然得继续当这个摄政王,只是他自己,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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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遗旨,当然不是现在即刻就能想出来的,深知自己情况的刘炘恐怕早就打好腹稿、铭记于心中,等待将它公之于众的时候。
  只是难为了蔡大人,以高龄之姿跪坐于案前,还要一字不差地在黄绢上写下陛下这最后一道诏令。
  在众人猜疑的目光中,刘煜听着冀州皇帝的遗旨,心中想的却不是自己要不要做这摄政王的事情。
  煜亲王只听到刘煜提到了自己这个并不和睦的弟弟,提到了一些臣子,提到了太子刘荃……
  但他始终没有提到刘淼和刘焱——他那可怜的二皇子,还有三皇子。
  虽然知道刘炘不可能在这种场合提及荣年和慕年,但刘煜终究是护短的,所以心中满是不快。
  晓年把小虎崽看作宝贝,无论做什么都要考虑它们一二,常常忽略自己,让它们优先,更勿论得了什么好东西,绝对不会忘记荣年和慕年。
  相比之下,荣年和慕年的亲生父亲,却在弥留之际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了太子。
  不仅为太子考量周全,为他选择忠诚有才的顾命大臣,甚至早早就想办法为刘荃的继位之路扫平障碍……除了确实扫不开的煜亲王,刘炘几乎为太子创造了一个完美的开局。
  可他的遗诏中,荣年和慕年曾经的名字,都没有出现一下——这对他们来说,何其不公!
  冀州皇帝留给世人的话,清清楚楚地表达了他对长子刘荃的爱,也在天下人不知道的地方,抹杀了他与荣年、慕年的父子情谊。
  想到这里,刘煜心中生出几分怒意,毕竟刘炘已经不可能再拟一道旨意,这就是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