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月轩。
这些天即墨允又未入宫,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夏翊清无处打听许琛的消息,犹豫了几天,终究还是放出了木鹞。木鹞之中藏了小心思,他怕许琛看到,又怕许琛没有看到。他怕自己误会了许琛的情谊,又怕若是许琛同他一样,却因不敢表达而错过彼此。
可等木鹞真的飞出的时候,夏翊清就开始后悔了。他亲眼看见许琛是如何拒绝自己三姐的,决绝而不留一丝退路。哪怕眼见三姐落泪痛哭,许琛也没有丝毫心软。若自己一时唐突,可能连如今的这份情谊都没有了。
然而木鹞已经飞离,想挽回已是不可能了,他惴惴不安,开始盘算着如果许琛看见了之后他该怎么解释。
“唰”
木鹞飞入屋内,落在镇尺之上。
夏翊清立刻拿起木鹞,颤抖着双手打开木鹞尾端。那纸条完好地放在卷轴内,看样子并未动过。夏翊清长舒一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望。他调整了心神,打开木鹞腹部取出暗信。
读完许琛的信,夏翊清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把信烧掉,他拿出书架上的一个盒子,将信和那写有“采葛”二字的字条放入其中。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侯府。
许琛放归木鹞之后坐在书房,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东宫怕是是要反了,可到底会怎么反?魏拓、魏延方、丁易、赵元世、侯诚、周肖同,再加上许仁铎。东宫、户部、吏部、兵部,还有之前探知的淮甯府知府、同知,汝州知州。从临安官员到地方官员,从东宫到兵部,从二品大员到六品小官……
许琛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光靠这些人还不足以做成,这其中肯定还有别的人物穿针引线。之前那个在野菽苑和丁易密谈的人是谁?怎么那么恰巧的,仁铎就管着东宫选拔。他觉得处处有蹊跷,处处都想不明白。
就在此时,桌上又落了一只木鹞,是和许季亭通信用的。许季亭几乎不写长信,一般都是用木鹞的尾部传信,所以许琛直接拧出木鹞的尾巴拿出字条。
“想不通就不要想”
许琛看着这几个字发笑,仿佛此刻小叔就在身边扬起手准备拍自己的头一样。
他准备把字条烧掉,却见背面还有字:“乖乖睡觉才能长高哦”
许琛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他拿出纸笔,写下“知道了”三个字,然后把木鹞放飞。
不知是因为收到夏翊清的信,还是因为许季亭的纸条,这一夜许琛放下了心中的担忧,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是八月初一,正是大朝会的日子。
御史台御史参吏部员外郎侯诚谋私。
吏部尚书因对下属失职的不察而上书请罪。
吏部文选司主事许仁铎因惊惧交加突发急病,托自己的父亲太学司业许策上书请罪,许策也上书自陈教子无方,甘愿领罪受罚。
夏祯听着奏报,面色逐渐阴沉。
“放肆!”
太子立刻跪下:“父皇息怒,儿臣并不知晓此事,还望父皇明察!”
“明察?”夏祯冷哼了一声:“赤霄院奏报,汝州一地百姓只知太子不知朕!言必及太子如何贤德,对百姓如何厚待,你当朕不知道吗?!”
太子十分惶恐,立刻磕头道:“父皇息怒,儿臣事事遵父皇旨意,万不敢私下与地方勾结,请父皇明察!”
夏祯端坐龙椅之上,看着跪在底下的太子,缓缓地说:“怎么?你的意思是赤霄院故意构陷于你吗?”
太子全身发抖:“儿臣不敢!请父皇明察!”
“你给朕滚回东宫去好好想想!”夏祯呵斥。
众臣都跪请皇上息怒。
开宇十九年八月初一大朝会,夏祯当庭批驳太子,命太子于东宫闭门思过。经吏部文选司选送至东宫的诸人立刻革职查办,许仁铎停职随时配合调查,侯诚革职交大理寺审查。太学司业许策、吏部尚书王简暂时不处置,等御史台会同大理寺将此事调查清楚之后再行发落。
这一日的大朝会一直持续到近午时才结束。散朝之时即墨允隐在一旁观察着众人,魏拓神色不变,王简一脸懊悔,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少卿同行低语。
此事牵扯许家,自然也有人关注许家诸人,可许仲亭面色如常,许伯亭和许仁柏父子二人一同回府,看起来并无异样。唯一的谈资便是许侯被留在宫中,有人揣测此时许侯可能正在跟皇上请罪。
仲渊每月朔望大朝会都在紫宸殿,小朝会在紫宸殿旁边的垂拱殿明堂内举行,日常处理政务则是在垂拱殿的东次间。因为东次间挂着“勤政”二字,所以又被称为勤政殿。皇上日常在勤政殿的时间最多,白天休息用膳则在垂拱殿西侧的暖阁,只有晚上才会回到一步之隔的福宁宫去就寝。
此时在垂拱殿的西暖阁之中,夏祯正和许侯对坐用膳,完全不像外间猜测的那般。
许侯恭敬地问:“皇上单独留臣,不知有何吩咐?”
夏祯挥了挥手,示意陈福带着下人离开。
“叔亭,此时没有别人了,我们说说话。”夏祯边吃边说。
许侯:“臣不敢。”
夏祯看着许侯:“叔亭,这些年我们生疏了。”
许侯:“您是君,我是臣。”
夏祯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是朕不对,你也怨了朕这些年,也该怨够了吧。”
“臣没有怨。”许侯面无表情。
“你啊……这个倔脾气就不能改改!”夏祯道:“今天找你是有事要问你。”
“陛下请说。”许侯依旧没有什么情绪。
“朕听闻,那天知白在外和人起了冲突?”夏祯一边问一边探究地看着许侯的脸色。
许侯轻轻放下筷子起身道:“如果陛下认为侯府还不够低调的话,请您削了琛儿的爵位,或者干脆削了臣的爵位,臣交还虎符,只做个驸马都尉,您看可好?”
“叔亭!”夏祯伸手去拉许侯,“怎么说着说着还急了?朕这不是在问你嘛!”
许侯没有动,直视着夏祯:“陛下您觉得侯府被一个少詹事羞辱还不够吗?难道还要侯府放低身份给他丁易赔礼道歉?”
夏祯:“怎么回事?!你给朕说清楚!”
许侯当然知道夏祯在撒谎,但刚才的怒意已经表现得足够了,此时便把语气放软了些,“陛下当真不知道吗?”
夏祯:“朕当真不知道详情,你坐下,仔细跟我说清楚。”
许侯依言坐下,然后开口说道:“琛儿如今从书房回来,稍微清闲了些。昔年他曾救过的一个商人几次拜帖请琛儿吃饭,他便去了。结果不仅被丁易抢了提前预定好的房间,还抢了当日的食材。琛儿倒是没怎么样,但请客之人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便多说了几句,结果引出了丁易的惊天之语。”
夏祯问:“他说什么了?”
“平宁伯算什么,就算许侯来了,我照样不让。”许侯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复述出这句话。
夏祯怒道:“反了他了!谁给他的胆子说这话?!”
许侯沉默。
“那知白呢?他怎么样?”夏祯追问。
许侯轻哼了一声:“陛下觉得琛儿能怎么样?琛儿给当时在场的人赔礼,说叨扰他们吃饭了!”
夏祯微微蹙眉:“这孩子,怎么这般忍让。”
许侯:“陛下以为琛儿该怎么办?不依不饶吗?丁易当时已经不在店内,难道要琛儿追到东宫去?他当年和太子一同读书的时候就闹得有些不愉快,如今一个贵为东宫太子,一个只是闲散伯爵,他凭什么去?”
夏祯:“你该宽慰一下知白。”
许侯反问:“陛下知道琛儿跟我说什么了吗?”
“什么?”
“琛儿问我,他的爵位是不是让我为难了,是不是会让人觉得侯府居功自傲,向皇上您索取过多。他没有一个字在诉说自己的委屈,全都在替我和小祎着想!”许侯说到此处,带了些怒意。
夏祯:“这孩子,怎么会这么想?”
许侯知道有些话递到了便该收住,所以语气平静地说:“陛下您若不信,大可找人去问问当日在野菽苑的食客,我说的是否属实。”
夏祯自然知道当天野菽苑发生的一切,他不过是想确认许侯和许琛对这件事的态度。许侯表现出来的怒意,正是夏祯想要的。如果侯府一直逆来顺受,他反倒会怀疑侯府有所谋划,可如今许叔亭和许琛的委屈,不甘和隐忍,让他觉得十分受用。
“朕自然是相信你的。”夏祯说道,“对了,你刚才说请客那人被知白救过?”
“对,因为四年前的事情,我们这些年都不在临安过上元节。”说到这里,许侯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前年的上元节,我和小祎带着孩子们一起到城外的别院。傍晚的时候琛儿在外闲逛,碰到有一伙人拦路抢劫,琛儿出手把那伙人打跑,救下了个行商之人,琛儿好心,便派人护送他回了城。”
夏祯点头:“倒也是段善缘。”
“不过小祎不喜欢琛儿跟行商之人深交,琛儿也就不过跟他出去了两次。”许侯补充道。
夏祯:“我朝重商,不该有这样的偏见的。”
许侯:“小祎毕竟是长公主,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的。”
“这些年你们辛苦了,知白也委屈了。”夏祯说道:“朕今日刚斥责过了太子,这事不好再发作,等找个机会,朕必定补偿你们。”
许侯恭敬地说:“皇上和太子是父子,不该因为侯府生了嫌隙。”
“好了好了。”夏祯道,“知道你小心,但你也得跟知白说,别太好拿捏了。”
“是,臣知道了。”
二人又吃了一会儿饭,夏祯问道:“你就不替你侄子求情吗?”
许侯摇了摇头:“不怕让陛下知道,我对那孩子无甚好感,更何况此事他本就有错,身为朝廷命官不能秉公办事,皇上怎么罚都不为过。”
夏祯:“怎么?我记得你们兄弟感情挺好的啊。”
许侯:“这些年我们分府而居,本就不常走动,如今都在朝中为官,更要避嫌。而且我们兄弟关系好,不代表我对孩子们都满意。我二哥性子太软了些,这孩子因为是庶长子的身份总是心怀怨怼,我们劝过二哥要好好管教,但二哥总觉得亏欠于他。”
夏祯点头:“你二哥常年在太学,确实对人心官场都不甚了解,许仁铎这事明显被人利用。你是没看见你二哥那个请罪折子写的,好像他儿子犯了多大的错一样。那孩子不是今年才十八嘛,咱们十八岁的时候在干嘛呢?不也是几次三番落入陷阱然后学着长大嘛!”
“当年多好啊……”许侯回忆道,“我十五岁从军,十七岁领兵,十九岁平西域之乱,二十岁定国境,二十二岁开始帮你守北疆……”
“叔亭,只有在说起当年事情的时候,我才能找到你当年舍我其谁的模样。”夏祯有些感慨。
许侯听出这感慨之中的真情,他知道今天这番谈话达到了目的。
许侯低声道:“都是过去了,如今您是君我是臣,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
夏祯竟真的有些动容:“叔亭,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这是我们一同打下的江山,我要你陪我一起看着这江山永固,四海升平。”
许侯笑了笑,低头不再说话。一顿饭毕,陈福亲自将许侯送出宫门。等看到许侯回家之后,许琛提着的心才算放下。
晚间,临月轩。
即墨允落在房檐之上:“殿下可安好?”
“大人明知故问。”回话的自然是夏翊清。
即墨允道:“实在抱歉,最近忙了些。”
夏翊清:“大人知道我要问什么。”
“安。”即墨允这一个字,便让夏翊清放下心来。
夏翊清松了口气,道:“多谢大人。”
即墨允:“殿下客气了。”
“便是如此了吗?”夏翊清追问。
即墨允微微摇头:“风刚起。”
“果然啊……”夏翊清说:“看来大人还要忙碌些时日了。”
即墨允:“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便是坐等风来。”
夏翊清有些意外:“大人看起来成竹在胸?”
即墨允:“不,只是事不关己而已。”
“我们都是旁观者吗?”夏翊清问道。
即墨允点头:“您所在意之人,都是。”
夏翊清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大人,有个问题我想问您。”
即墨允:“殿下请讲。”
“这是个私人问题,”夏翊清说:“大人如果不愿意,可以不回答。”
即墨允:“殿下问吧。”
“大人可有意中人?”
“……”即墨允有些意外,他心道:“难道这俩孩子……?”
夏翊清看即墨允一直沉默,倒也没再坚持,只是说:“大人不想说便算了,是我唐突了。”
“自然是有过的。”即墨允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
夏翊清:“有过?”
即墨允点头:“年少时谁没有过心动呢?”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夏翊清问道。
即墨允:“像轻功初有所成,第一次腾空而起之时的感觉。”
夏翊清苦笑了一下:“我第一次是被大人拽着腾空的,吓都吓死了。”
即墨允倒没恼,反问道:“殿下觉得什么时候使用轻功最舒服呢?”
夏翊清想了想说:“春日,雨后,傍晚。天气不热,空气湿润,而且停下来之后也不会因出汗而身上黏腻。”
即墨允:“见到那人,就如春日傍晚雨后,敛起气息飞身屋檐之间的感觉。一切都刚刚好,那便是心动的感觉。”
“一切都刚刚好……”夏翊清重复着。
即墨允解释道:“若真是喜欢,会因他的喜而喜,因他的忧而忧,会替他担心,会想要照顾他,那便是了。”
夏翊清:“那……又该如何确定他的心意呢?”
“不用确定。”即墨允说:“年少的欢喜,是藏不住的。”
夏翊清:“大人是说……?”
“他必定知晓。”即墨允浅笑了一下,道:“曾经有人告诉我,年少的欢喜,是心底泛起的波澜,而少年人的眼睛直通心底,所以能在相爱之人眼中看到波澜。”
夏翊清:“真能看到吗?”
即墨允:“若不确定就去和他对视,自然会知道答案。”
“那……”夏翊清犹豫了一下,问道:“大人可曾看见过?”
“自然是见过。”即墨允笑了一下,随即又有些怅然地说:“但不是对我……我在他看向别人的眼神中,看到了他心底的波澜。”
夏翊清连忙道歉:“对不起。”
“没什么的。”即墨允敛了心神:“是我一不小心弄丢了他,后来再见时他已经有了别人。”
“好了,殿下听完了我的故事,”即墨允又换上了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是不是该我问问殿下了?”
夏翊清有一瞬的慌乱,道:“不过闲聊而已,大人竟当真了吗?”
即墨允:“我无意窥探,而且殿下心思我已猜得一二。不过我想告诉殿下的是,人首先要有能力自保,才能去想其他的。如今你们尚且无法自保,又何谈未来呢?”
夏翊清笑道:“闲谈而已,大人认真了。”
即墨允:“是的,闲谈而已。殿下早些休息吧。”
“大人!”夏翊清叫住准备离开的即墨允,“父皇他……是真的生气了吗?”
“圣怒便是圣怒。”
夏翊清点了点头:“我懂了,大人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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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真的是一家子戏精,许叔亭和夏祯的对话每一句都是在演戏……
p.s. 下几章是重头戏了。